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后一次春宵还是一穗玉米。多么美妙的难题。有时候,我会把玉米换成苹果。
每一桌的每一个人都在聊马戏团的事,我是指还会说话的人。那些静默无语的人或是面无表情四肢萎缩,或是头、手抖得无法使用餐具,都坐在食堂边缘,由旁人拿着汤匙一点一点把食物送进嘴巴,哄他们咀嚼。他们让我想起雏鸟,只差他们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热劲。除了下巴轻微的咬合动作,他们的脸皮动也不动,空虚得骇人。骇人是因为我深知自己正步着他们的后尘前进,我还没走他们那么远,但也是迟早的事。不想落到那个境地,只有一条出路可走,而我委实不能说我喜欢那条出路。
看护把我安置在晚餐前面。淋在肉卷上的肉汁已经凝成一层膜。我拿叉子戳戳看,那膜抖了抖,揶揄我。恶心。我抬眼,直勾勾望着乔瑟夫·麦昆迪。
他坐在我对面,是新来的,一个半路杀出来的退休律师,方下巴,塌鼻子,大大的招风耳。那耳朵让我想起萝西,耳朵是他们惟一相像的地方。萝西是一头心思细腻的大象,而他嘛,唔,他是退休的律师。我实在摸不透看护脑袋想什么,他一个律师和我一个兽医能有啥共通点?但他来的第一天,看护便把他的轮椅安置在我对面,从此不曾换过位子。
他怒目瞪我,下颚前后移动,像一头牛在反刍。不可思议,他居然真的在吃那玩意儿。
老太太们像女学生似的叽叽喳喳,欢天喜地,丝毫没察觉我们的对峙。
“他们要待到星期天。”桃乐丝说,“比利问过了。”
“是啊,星期六演两场,星期天一场。蓝道跟他几个女儿明天要带我去。”诺玛说着转向我,“雅各,你会去看吗?”
我张嘴要答,但不容我吭声,桃乐丝便脱口而出:“你们看到那些马了吗?乖乖,好俊哪。我小时候家里养马,噢,我爱死骑马了。”她望向远方,有那么电光火石的一刻,我看出她做小姑娘的时候非常可爱。
荷柔说:“记得马戏团坐火车巡回表演的年代吗?海报会提早几天贴出来,镇上所有能贴的地方都贴了!两张海报中间连一块砖头都不露出来!”
诺玛接腔:“就是啊,我记得可清楚了。有一回,他们把海报贴在我们谷仓外面。他们跟爸爸说,海报是用一种特别调制的胶糊上去的,表演结束两天就会自己掉,可是过了好几个月,那些海报还粘在我们谷仓上面,骗你我就不是人!”她咯咯笑起来,摇头说,“爸爸气炸了!”
大象的眼泪 一(3)
“然后过几天火车就来了,总是在天刚破晓的时候来。”
“以前我爸会带我们去铁道看他们卸东西。哗,真有看头。还有游行!还有烤花生的味道——”
“爆玉米花!”
“糖苹果、冰淇淋、柠檬水!”
“还有锯木屑!会钻到你鼻子里!”
“我以前弄水给大象喝。”麦昆迪说。
我扔下叉子抬头看他。他显然跩到皮痒,等着老女孩们奉承。
“你没干过那种差事。”我说。
大家沉默片刻。
“你说什么?”他说。
“你没弄水给大象喝过。”
“我有,千真万确。”
“你才没有。”
“你是说我在骗人吗?”他缓缓说。
“如果你说你弄水给大象喝,你就是骗子。”
老女孩们目瞪口呆望着我。我的心狂跳,明明知道不该讲这种话,偏偏不由自主。
“你好大胆子!”麦昆迪手撑着桌缘,指节都凸出来了,前臂筋肉暴起。
“朋友,你听好了,几十年来我见过很多你这种老傻子了,说什么弄水给大象喝,我就坦白一句话,根本没有这种事。”
“老傻子?什么老傻子?”麦昆迪扶着桌子霍地站直,他的轮椅向后飞滚了开。他一根变形的指头指着我,然后仿佛被炸弹炸到似的倒地,身子隐没到桌下,目光迷茫,嘴巴仍未合上。
“看护!喂,看护!”老太太们嚷起来。
橡胶鞋底急奔而来的熟悉脚步声再度响起。不一刻两个看护搀着麦昆迪的手臂拉他起来,他嘟囔着,软弱无力地想甩开她们。
第三个看护是一个丰满的粉衣黑人女孩。她立在桌尾,双手叉腰。 “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老杂种说我是骗子,就是这么一回事。”麦昆迪先生说,安全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整整衬衫,抬起灰白的下颌,叉着手臂。“他还说我是老傻子。”
“哎,我敢说扬科夫斯基先生没有那个意思。”粉衣女孩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是不折不扣的老傻子。弄水给大象喝,是喔。你们晓得一头大象一天要喝多少水吗?”
“唔,根本没概念。”诺玛努着嘴摇头,“我只知道我看不出你中什么邪了,扬科夫斯基先生。”
喔,我懂了,我懂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太过分了!天晓得我何必忍受别人叫我骗子!”麦昆迪先生说,身子稍稍倚向诺玛,他知道大家都站在他那一边。
“还有老傻子。”我提醒他。
“扬科夫斯基先生!”黑人女孩拉开嗓门。她来到我身后,解除我轮椅的刹车。“也许你该待在房间,直到冷静下来。”
“喂,等等!我用不着冷静,我晚餐还没吃呢!”我嚷着。她把我从桌边推开,朝门口走。
“我会帮你送过去。”她在我后面说。
“我不要在房间吃!推我回去!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显然她就是可以这样对我。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推我穿过走廊,急转弯进了我房间。她固定刹车的力道那么大,整架轮椅都晃了一下。
“我自己回去。”她竖起踏脚板的时候我开口。
“你回不去的。”她说,把我的脚放到地面。
“不公平!”我的音调拉高成哀鸣,“我在那一桌坐了八百年。他来了两个礼拜。怎么每个人都站在他那一边?”
“没有人选边站。”她倾身向前,肩膀靠到我的胳肢窝,撑起我的身子,我的头倚着她。她的头发烫得直直的,飘散着花香。她让我在床缘坐下,我眼睛正好直视她的粉衣胸脯,还有名牌。
“萝丝玛莉。”我说。
“嗯?”
“他真的在说谎,你知道的。”
“我才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知道。我在秀场待过。”
她眨眨眼,恼了。“什么意思?”
大象的眼泪 一(4)
我迟疑起来,改变心意。“算了。”
“你在马戏团待过?”
“我说算了。”
尴尬的静默持续片刻。
“麦昆迪先生可能会受重伤,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一边把我的腿放好。她手脚利落,有效率,只差不是蜻蜓点水。
“不会啦,律师都是铁打的。”
她瞪我瞪了大半天,真的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有一刻,我好像从她身上感觉到一抹虚空。然后她突然恢复常态。“你家人这个周末会带你去看马戏吗?”
“嗯,会呀。”我有些得意,“每个星期天都会有一个小孩来,跟时钟一样。”
她抖开一条毯子,盖在我腿上。“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晚餐?”
“不用。”
难堪的沉默。我意识到该补一声“谢谢”,但为时已晚。
“那好吧。”她说,“我晚点再来看你有没有缺什么。”
是喔。会来才怪。他们一向都是嘴里说说。
可是乖乖隆个咚,她来了。
“别说出去。”她匆匆进门,把我的梳妆台兼餐桌拉到我大腿上方。她摆好纸巾、塑料叉子、一碗看来当真秀色可餐的水果,有草莓、甜瓜和苹果。“我带来当点心的。我在节食。扬科夫斯基先生,你喜欢水果吗?”
我有心回答,但我手捂着口,正在颤抖。苹果啊,老天哟。
她拍拍我另一只手,离开我房间,不露痕迹地假装没看到我的泪水。
我把一块苹果塞进口中,品尝齿颊间迸流的苹果汁液。头顶上嗡嗡响的日光灯射下刺眼的光线,照着我伸到碗里取食的弯曲手指。那手指看起来很陌生,怎么可能是我的。
年龄是可怕的小偷,一等你开始懂得怎么生活,便从下面搞垮你的腿,压驼你的背,让你这里酸那里痛,脑筋转不动,还悄悄让你的另一半癌细胞扩散到全身。
医生说癌症转移了,也许剩下几个礼拜或几个月。但我的心肝儿柔弱如小鸟,九天后便一命呜呼。在和我共度六十一年的岁月之后,她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呼出最后一口气。
尽管有时候我愿意不计代价让她回到我身边,但我庆幸先走的人是她。失去她,我仿佛一个人被劈成两半,刹那间天崩地灭,我不要她吃那种苦。独留人世实在糟透了。
以前我觉得情愿变老也不要死,现在我可不敢说。我的生活就是宾果
宾果(bingo):一种连数字的游戏,先完成的人叫“宾果”,取得游戏胜利。游戏、歌唱活动外加排在走廊上的灰败轮椅老人。有时候我闷得渴盼死亡,尤其当我记起自己也是一个灰败老人,像不值一文钱的纪念品一样跟人排排坐,就更想死了。
但我无能为力,只能花时间等待那势无可免的一刻,一边看着往事的幽灵在我空虚的生活中作祟。那些幽灵又是敲又是打,丝毫不客气,大半是因为没有人对付它们。我已经不再抵抗了。
这会儿它们正在又敲又打呢。
好家伙,别拘束,待久一点。噢,不好意思——看得出来,你们已经不跟我客套了。
天杀的幽灵。
..
大象的眼泪 二
(1)
我二十三岁,正坐在凯萨琳·海尔旁边,或者该说是她坐到我旁边的。她比我晚到教室,若无其事坐上我们这排长椅往内挪,直到我俩大腿相碰才红着脸缩回去,仿佛那是意外。
我们1931年这一届只有四个女同学,凯萨琳心肠之狠没有止境。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满心以为“天哪,天哪,她总算要让我达成了”,最后却灰头土脸地纳闷,“天哪,她不会现在就要我打住吧?”
就我所知,我是世界上最老的处男。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绝不愿坦承没上过女人。连我的室友爱德华都号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