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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6年作品-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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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似乎觉得还缺点什么,就想出各种拼凑的办法,这儿添一间,那儿挤一间。我至今还记得那些又窄又小的前堂,又窄又小的过道,弯弯曲曲的小楼梯,那些楼梯通往阁楼,人要站在阁楼里就非弯着腰不可,而且那里有三层大台阶代替地板,象是浴室里的蒸浴床。

厨房一定在房子底下,盖着拱顶,地面铺砖。房子的正面显得笨重,呆板,一副干巴巴、十分局促的模样。房顶很低,是平的。

在那些仿佛虚胖的粗烟囱上总是扣着用铁丝编的罩子,罩子上有一个吱哩吱哩响的黑色风向标。这些由我父亲设计建造的房屋彼此十分相象,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总是使我隐隐约约联想到他那顶高礼帽和他那僵硬干瘪的后脑勺。日积月累,城里人也就看惯我父亲的平庸,于是这平庸生下根,变成我们的风格了。

父亲还把这种风格带到我姐姐的生活里来。首先他给她起名克列奥帕特拉(如同给我起名米赛尔一样)。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给她讲星星啦,古时候的圣贤啦,我们的祖宗啦,还花很长的时间给她解释究竟什么叫做生活,什么叫做责任,弄得她战战兢兢,心里害怕。现在她已经二十六岁,他却仍旧讲他的老一套,只许她跟他一个人出门,挽着他的胳膊。不知什么缘故,他想象早晚一定会出现一个规规矩矩的青年人,由于尊敬他的人品而愿意跟她结婚。她呢,崇拜我父亲,怕他,相信他的不平常的智慧。

天完全黑下来,街上渐渐没有行人了。对面房子里的音乐声停下来,大门打开,出现一辆由三匹马拉着的马车,顺着我们的街道驶去,一路上小铃铛轻柔地响着。这是工程师带着女儿坐车出来兜风。我却该睡觉了!

正房里有我自己的房间,可是我住在院子里一个小屋里,这个小屋跟砖砌的堆房共用一个房顶。当初造这个小屋大概是为了存放马具的,墙上钉着大钩钉,可是现在这个小屋没用了,三十年来父亲在这屋里存放报纸,不知什么缘故还把这些报纸每半年装订成一册,不准人动一动。我住在这儿,父亲和他的客人看见我的机会就比较少。我觉得既然我不是住在一 个真正的房间里,又不是每天到正屋里去吃饭,那么父亲说我靠他养活的话听起来就似乎不那么使人难受了。

姐姐在等我。她瞒过父亲把晚饭给我带来了:一小块冷的小牛肉和一小块面包。我们家里常常说这样的话:“钱要算计着花”,“积少成多”,等等,姐姐经不起这些俗套头的压力,就千方百计节省开支,因此我们吃得很坏。她把碟子放在桌子上,在我的床上坐下,哭起来。

“米赛尔!”她说,“你在怎样对待我们啊?”

她没有用手蒙住脸,她的眼泪滴在她的胸脯上,手上。她的神情悲伤。她一头倒在枕头上,尽情地哭泣,周身颤抖。

“你又辞职不干了……”她说。“啊,这是多么可怕呀!”

“可是你要了解我才好,姐姐,你要了解……”我说。她一 哭,我就发急了。

仿佛故意捣乱似的,我那小灯里的煤油已经完全烧光,灯里冒出黑烟,灯就要灭了。墙上的旧钩钉样子怕人,它们的阴影跳动不定。

“可怜可怜我们吧!”姐姐坐起来说。“父亲非常伤心,我难过得简直要发疯了。你将来怎么办呢?”她问道,一面哭着一面向我伸出手来。“我求求你,我央告你,我用我们去世的母亲的名义请求你,回去工作吧!”

“我办不到,克列奥帕特拉!”我说,觉得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屈服了。“我办不到!”

“为什么呢?”姐姐接着说。“为什么呢?是啊,要是你跟你的上司处不好,那就另外谋一个差事也行。比方说,你何不到铁路上去工作呢?我刚才跟安纽达·布拉果沃谈过,她断定铁路局肯用你,她甚至答应去替你奔走呢。看在基督份上,米赛尔,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吧,我求求你了!”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我就屈服了。我说: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到那正在修建中的铁路上去当差,我不妨去试一试。

她含着眼泪高兴地微笑,握住我的手,可是她仍旧在流泪,因为她自己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就到厨房里去取煤油。

「注释」

①俄法一八一二年战争中最大的战役之一 。在此次战役中,俄军于莫斯科西部波罗金诺村附近挫败了拿破仑一世统率的法军。

②法语:上流社会的男女。

..



《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二




在本城具有慈善性质的业余演戏、音乐会、活画表演①的爱好者当中,阿若京一家人可说首屈一指。她们住在大贵族街上私人的一所房子里,总是拨出房屋来供演出用,并且包揽一 切杂事和开销。这个富足的地主家庭在本县有将近三千俄亩②土地和一所豪华的庄园,可是她们不喜欢乡间,无论冬夏都住在城里。这家人包括一个母亲和三个女儿,母亲长得又高又瘦,身体很弱,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短短的上衣和一条平板的英国式的裙子;至于那三个女儿,人们在谈到她们的时候,不称呼她们的名字,只是简单地叫她们大姑娘,二姑娘,小姑娘。这三个女儿都长着难看的尖下巴,眼睛近视,背有点驼,装束跟母亲一样,说起话来发音不清,很不好听;尽管这样,她们还是参加每次演出,经常为慈善事业出点力,例如演剧,朗诵,唱歌等。她们都很严肃,从不嬉笑,甚至在演出带歌唱的轻松喜剧的时候也没有现出丝毫快活的样子,而是做出一本正经的脸相,好象会计在算帐似的。

我喜欢我们的演出,尤其喜欢那些一再举行的、有点杂乱的、热闹的排演,每次排演过后,她们总留我们吃晚饭。在选择剧本和分配角色方面我完全不管。我管的是后台的事。我画布景,提台词,化装。我还负责制造音响效果,例如雷鸣、夜莺的啼叫等。由于我没有社会地位,又没有象样的衣服,每逢排演,我就躲在一边,站在侧面布景的阴影里,怯生生地一声不响。

我在阿若京家的堆房里或者院子里画布景。帮我忙的是个油漆工人,或者按他自己的说法,那就是油漆活儿的承包人。他叫安德烈·伊凡诺夫,五十岁上下,身量很高,长得很瘦,脸色苍白,胸部凹陷,两鬓也凹进去,眼眶下有黑眼圈,他的样子甚至有点可怕。他害着一种折磨人的病,每年秋天和春天大家都说他即将离开人世,可是他卧床一个时候又起来了,事后总是惊奇地说:“我又没死!”

城里人叫他烈吉卡(萝卜),说这才是他的真正的姓。他也跟我一样爱好戏剧,只要听说我们在筹备演出,他就丢下自己的一切工作,到阿若京家里来画布景。

在我跟姐姐谈话的第二天,我从早晨到晚上一直在阿若京家里工作。排演规定在傍晚七点钟举行,在开始排演的前一 个钟头,所有的业余戏剧爱好者已经在大厅里会齐,大姑娘、二姑娘、小姑娘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手里拿着本子念台词。萝卜站在那儿,身上穿一件褪色的长大衣,脖子上围一条围巾,鬓角靠在墙上,眼睛瞧着舞台,现出一种虔诚的神情。阿若京家的母亲时而走到这个客人面前,时而走到那个客人面前,对每个人都说几句好听的话。她有一种习惯,喜欢盯着人的脸,小声说话,仿佛在说什么秘密的事似的。

“画布景一定很不容易吧,”她走到我面前,小声说。“我刚才跟穆甫卡太太谈迷信的时候,看见您走进来。我的上帝啊,我这一辈子都在跟迷信斗啊!为了要女仆相信她们的那些恐惧多么没道理,我偏偏老是点三支蜡烛,偏偏在每月十三日那天动手办我的一切重大事情。”

工程师陀尔席科夫的女儿来了,她是个美丽丰满的金发姑娘。她的装束,照我们这里的人的说法,从头到脚都是巴黎式的。她不表演,可是在排演的时候人们总是在舞台上为她放一把椅子,一直要等到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周身放光,在头一 排坐下,引得人人惊叹的时候才开排。她是从京城来的人,因此可以在排演的时候提意见。她一面提意见,一面总要露出可爱的、宽容的微笑,大家看得出她把我们的表演看做孩子的游戏。据说她在彼得堡的音乐学院里学过唱歌,甚至好象整个冬天都在一个私营的歌剧团里演唱。我很喜欢她,照例在排演和演出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离不开她。

我已经拿起本子来要开始提台词,不料我的姐姐来了。她没有脱掉大衣和帽子,径直走到我面前,开口说:“我求求你,我们一块儿走吧。”

我就跟着她走。在后台的门口站着安纽达·布拉果沃。她也戴着帽子,帽子上带有黑面纱。她是法院副院长的女儿,这位副院长早就在我们城里任职,差不多在地方法院刚成立的时候就来了。他的女儿长得很高,身材匀称,因此大家认为她非参加活画表演不可,每逢她扮演菲雅③或者天神,她就羞得满脸通红;可是她不参加演剧,即使到排演场上来也只待一会儿,总是为了接洽什么事,而且不肯走进大厅里来。就是现在也看得出来,她待一会儿就要走的。

“我父亲替您说过了,”她冷淡地说,眼睛没有看我,脸却红了。“陀尔席科夫答应在铁路上给您谋一个差事。请您明天去找他,他在家。”

我鞠躬,感谢她为我奔走。

“您可以把这个还给他们了,”她指着我的本子说。

她和我姐姐走到阿若京娜面前,跟她小声谈了大约两分钟,眼睛看着我。她们在商量什么事。

“真的,”阿若京娜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小声说,“真的‘如果这事情弄得您放弃了正业,”她从我手里把本子拿过去,“那您可以把它交给别人。别担心,我的朋友,您去吧。”

我向她告辞,很难为情地走了。我走下楼去,看见姐姐和安纽达·布拉果沃正走出去。她们热烈地谈着什么,大概在谈我到铁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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