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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集-小说卷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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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时,这牛是常常因为觑望了别处风景或过路人,转身稍迟,大牛伯就创作出无数稀奇古怪的字眼来辱骂过它的。天下事照例是这样,要求人了解,再没有比“沉默”这一件事为合式了。有些人总以为天生了人的口,就是为说话用,有心事,说话给人听,人就了解了。其实如果口是为说话才用得着,那么大牛小鸟全有口,大的口已经有那么大,说“大话”也够了,为什么又不去做官,又不去演讲呢?并且说“小话”,小鸟也永远赶不上人。这些事在牛伯的见解下是不会错的。

在沉默中他们才能互相了解,这是一定的,如今的大牛伯同他的小牛,友谊就成立在这无言中。这时那牛一句话不说,也不呻唤,也不嚷痛,也不说“请大爹赏一点药或补几个药钱”(如果是人,他必定有这样正当的于自己有利益的要求的)。这牛并且还不说“我要报仇,非报仇不可”那样恐吓主人的话语,就是态度也缺少这种切齿的不平。它只是仍然照老规矩做事,十分忠实的用力拖犁,使土块翻起。它嗅着新土的清香气息。它的努力在另一些方法上使主人感到了。它喘着气,因为脚跟痛苦走时没有平时灵便。但它一个字不说,它“喘气”却完全不“叹气”。到后大牛伯的心完全软了。他懂得它一切,了解它,不必靠那只供聪明人装饰自己的言语。

不过大牛伯心一软,话也说不出了。他如说,“朋友,是我错,”也许那牛还疑心这是谎话,这谎话一则是想用言语把过错除去,一则是谎它再发狠做事。人与人是常常有这样事情的,并不止牛可以这样多疑。他若说,“已经打过了,也无办法,我是主人,虽然是我的任性,也多半是你的服务不十 分尽力,我们如今两抵,以后好好生活吧。”这样说,牛若听得懂他的话,牛也是不甘心的。因为它是常常自信已尽过了所能尽的力,一点不敢怠惰,至于报酬,又并不争论,主人假若是有人心,自己就不至于挨一榔槌的。并且用家伙殴打,用言语抚慰,这样事别的不能证明,只恰恰证明了人类做老爷主子的不老实罢了。他们会说话,用言语装饰自己的道德仁慈,又用言语作惠,虽惠不费。如今的牛是正因为主人一 句话不说,不引咎自责,不辩解,也不假托这事是吃醉了酒以后发生的不幸,明白了主人心情的。有些人是常常用“醉酒”这样字言作过一切岂有此理坏事的。他只是一句话不说,仍然同牛在田中来回的走,仍然嘘嘘的督促到它转弯,仍然用鞭打牛背。但他昨天所作的事使他羞惭,特别的用力推犁,又特别表示在他那照例的鞭子上。他不说这罪过是谁想明白这责任,他只是处处看出了它的痛苦,而同时又看到天气。

“我本来愿意让你休息,全是因为下半年的生活才不能不做事,”这种情形他不说话也被他的牛看出了的。但他们真的已讲和了。

犁了一块田,他同那牛停顿在一个地方,释了牛背上的轭,他才说话。

他说,“我这人老了,人老了就要做蠢事。我想你玩半天,养息一会,就会好的,你说是不是?”小牛无意见可说,望着天空,头上正有一只喜鹊飞过去。

他就让牛在有水草的沟边去玩,吃草饮水,自己坐到犁上想事情。他的的确确是打量他的牛明天就会全好了的。他还没有把荞麦下田,就计算到新荞麦上市的价钱。他又计算到别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说起来全都近于很平常的。他打火镰吸烟,边吸烟边看天。天蓝得怕人,高深无底,白云散布四方,白日炙人背上如春天。这时是九月,去真的春天不远。

那只牛,在水边站了一会,水很清冷,草是枯草,它脚有苦痛,这忠厚动物工作疲倦了,它到后躺在斜坡下坪中睡了。它被太阳晒着,非常舒服的做了梦。梦到大爹穿新衣,它自己则角上缠红布,两个大步的从迎春的寨里走出,预备回 家。这是一只牛所能做的最光荣的好梦,因为这梦,不消说它就把一切过去的事全忘了,把脚上的痛处也忘了。

正午,山上寨子有鸡叫了,大牛伯牵他的牛回家。

回家时,它看到他主人似乎很忧愁,明白是它走路的跛足所致。它曾小心的守着老规矩好好走路,它希望它的脚快好,就是让凶恶不讲道理的兽医揉搓一阵也很愿意。

他呢,的确是有点忧愁了,就因为那牛休息时,侧身睡到草坪里,他看到它那一只被木榔槌所敲打过的腿时时抽缩着,似乎不是一天两日自然会好的事,又看到同那牛合作所犁过的田,新翻起的土壤如开花,于是为一种不敢去猜想的未来事吓呆了,“万一……?”那么,荞麦价不与自己相干了,一切皆将不与自己相干了。

他在回家到路上,看到小牛的步伐,想到的事完全是麦价以外的事。究竟这事是些什么,他是不能肯定的。总而言之,万一就这样了,那么,他同他的事业就全完了。这就象赌输了钱一样,同天打赌,好的命运属于天,人无分,输了,一切也应当完了。假若这样说吧,就是这牛因为这脚无意中被一榔槌。从此跛了,医不好了,除了做菜或作牛肉干,切成三斤五斤一块,用棕绳挂到灶头去熏,要用时再从灶头取下切细加辣子炒吃,没有别的意义,那末,大牛伯也得……因为牛一死,他什么都完了。

把牛系到院中木桩旁,到箩筐里去取红薯拌饭煮时的大牛伯,心上的阴影还是先前一样。

到后,抓了些米头子洒在院中喂鸡,望到那牛又睡下去把那后脚缩短,大牛伯心上阴影更厚了。

吃过了中饭,他就到两里外场集上去找甲长,甲长是本地方小官,也是本地方牛医。甲长如许多有名医生一样,显出非常忙迫而实在又无什么事的样子。他们是老早很熟了的。

他先说话,他说,“甲长,我牛脚出了毛玻”甲长说,“这是脚癀,拿点药去一擦就好。”

他说,“不是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近来患脚癀的极多,今天有两个桑溪人的牛都有脚癀。”

“不是癀,是搞伤了的。”

“我有伤药。”这甲长意思是大凡是脚只有一种伤,就是碰了石,他的伤药也就是为这一种伤所配合的。

大牛伯到后才说这是他用木榔槌打了一下的结果。

他这样接着说:

“……我恐怕那么一下太重了,今天早上这东西就对我哭,好象要我让它放工一天。你说怎样办得到?天雨是为方便我们落的。天上出日头,也是方便我们,不在这几天耕完,我们还有什么时候?我仍然扯了它去。一个上半天我用的力气还比它多,可是它不行了,睡到草坪内,样子就很苦。它象怕我要丢了它,看到我不作声,神气忧愁,我明白这大眼睛所想说的话,和它的心事。”

甲长答应同他到村里去看看那牛,到将要出门,别处有人送文书来了,说县里有军队过境,要办招待筹款,召集甲长会议,即刻就到会。

这甲长一面用一个乡绅的派头骂娘,一面换青泰西缎马褂,喊人备马,喊人为衙门人办点心,忙得不亦乐乎,大牛伯叹了一口气,一人回了家。

回到家来他望到那牛,那牛也望到他,两个真正讲了和,两个似乎都知道这脚不是一两天可好的事了,在自己认错中,大牛伯又小心的扳了一回牛脚,看那伤处,用了一些在五月初五挖来的平时给人揉跌打损伤的草药,敷在牛脚上去,用布片包好,牛象很懂事,规规矩揪尽主人处理,又规规矩揪回牛栏里去睡。

晚上听到牛+草声音,大牛伯拿了灯到照过好几次,这牛明白主人是因为它的原故晚睡的,每遇到大牛伯把一个圆大的头同一盏桐油灯从栅栏边伸进时,总睁大了眼睛望它主人。

他从不问它“好了么?”或“吃亏么?”那一类话,它也不告他“这不要紧,”或“我请你放心”那类话,他们的互相了解不在言语,而他们却是真真很了解的。

这夜里牛也有很多心事,它是明白他们的关系的。他用它帮助,所以同它生活,但一到了他看出不能用到它的时候,它就将让另外一种人牵去了。它还不很清楚牵去了以后将做什么用途,不过间或听到主人的愤怒中说“发瘟的,”“作牺牲的,”“到屠户手上去,”这一类很奇怪的名字时,总隐隐约约看得出只要一与主人离开,情形就有点不妥,所得的痛苦就不止是诅骂同鞭打了。为了这不可知的未来,它如许多蠢人一样,对这问题也很想了一些时间,譬若逃走离开那屠户,或用角触那凶人同他拼命,又或者……它只不会许愿,因为许愿是人才懂这个事,并且凡是许愿求天保佑,多说在灾难过去幸福临门时,杀一只牛或杀猪杀羊,至少必须一只鸡,假如人没有东西可许(如这一只牛,却什么也没有是它自己的,只除了不值价的从身上取出的精力),那么天也不会保佑这类人的。

这牛迷迷糊糊时就又做梦,梦到它能拖了三具犁飞跑,犁所到处土皆翻起如波浪,主人则站在耕过的田里,膝以下皆为松土所掩,张口大笑。当到这可怜的牛做着这样的好梦时,那大牛伯是也在做着同样的梦的。他只梦到用四床大晒谷簟铺在坪里,晒簟上新荞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荞子向太阳下照,荞子在手上皆放乌金光泽。那荞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里过斛上仓,竹筹码还是从甲长处借来的,一大捆丢到地下,哗的响了一声。而那参预这收成的功臣,——那只小牛,就披了红站在身边,他于是向它说话,神气如对多年老友。他说,“伙计,今年我们好了。我们可以把围墙打一新的了;我们可以换一换那两扇腰门了;我们可以把坪坝栽一点葡萄了;我们……”他全是用“我们”的字言,仿佛这一家的兴起,那牛也有分,或者是光荣,或者是实际。他于是俨然望到那牛仍然如平时样子,水汪汪的眼睛中写得有四个大字:“完全同意”。

好梦是生活的仇敌,是神给人的一种嘲弄,所以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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