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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险恶呀!檀越,你一介弱女子。”
阿沅点点头,刹时拔开手上宝剑。
那剑风只轻轻掠过飘瓦的耳际,他坐的长石就豁然一声,走出一道裂痕。
和尚意料之外,屁股不稳,半个身子先是塌了塌,其后勉强稳住,脸上已先讪讪地笑了。
阿沅提起脚尖,朝那半张石凳轻轻一颠,刹时抛起,翻过头顶。
匡然一声,那石凳兀自落在了她身后,陷地三寸,端端正正。
阿沅终于与和尚相对坐下。
她摆明嫌弃飘瓦。
男子肮脏、和尚晦气,飘瓦兼而有之。
和尚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到嘴的典故,张口半天,道:“从前,从前有处人家的墙倒了,邻人好心提醒。
可惜这处人家不领情,反倒嫌这邻居饶舌。不想当晚,那堵缺墙就引来盗贼。这人家丢失财产,气愤莫名,要抓这邻居见官……”
“飘瓦,你典故太老。”
“你要是领了我的情,我这口舌也不算白费。”
“就算盗贼来了,我也没有像样的珍宝可丢。”
和尚不以为然,道:“檀越的性命还是要紧的。你既要下山,总该想想,那人头——是谁的人头?又是被谁割下?总不该——是他自己下的手?”
和尚说着,手刀比划在自个儿的脖颈上,嘴里“咔嚓”一声,又道:“小僧想来想去,一个人要割下自己的头,兴许力气大些,也是可行。但人既无头,必死无疑。
这死人总不能挪着自己的尸身,捧着自己的头颅,裹上布巾,抛过墙去呀?
此案摆明了,有奇诡惨毒之处。檀越以身犯险,又是何必?”
阿沅微笑道:“和尚忒多废话,我去赏花,何曾说要犯险?”
和尚闭上嘴,良久,幽幽叹一声,道:“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
“和尚,下辈子罢。”
和尚气得心口一抽,痛不欲生道:“寻常我就是在门口拣只阿猫阿狗,灵性不足,也还晓得献媚。檀越啊檀越,和尚短你哪顿馒头?少你哪日斋菜?
更遑论当初,你身无分文,倒在本寺门口,饿得三魂悠悠,七魄荡荡。是和尚不顾本寺清誉,一力救你性命,容你住下。你可倒好,竟如此报答于我?”
“施恩莫望报。”
“你不建逍遥楼了?”
“我并非逍遥楼中人。”
飘瓦犹疑起来,当年,逍遥楼灭门,楼主的养女,蹈火赴死,楼主的独子,虽是不知所踪,恐怕也早死了。
只因这少主从小厌恶江湖纷争,不爱习武。退一步讲,饶是他有盖世的武功,那四面楚歌的情形,也难逃剿杀……
武林中人皆以为,逍遥楼死绝。
飘瓦倒没想到,五年后,他又见着了曾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逍遥令。
“我晓得你隐姓埋名,躲避仇家。”
阿沅确是记得大漠日落时分,火烧红云,她终于生了兴致,坦然道:“我曾有幸救过一个人,那玉牌被他落下。我看着玲珑可爱,便拣在身边,把玩而已。”
和尚皱起眉头沉思,追问道:“是男是女?年轻抑或年长?”
“年轻的男人。”
“后来呢,后来他去了哪里?”
“和尚,你忒爱打听,怎不去做媒婆?”
“我与你说正经呢,檀越。”
阿沅不以为然,闲闲道:“我们逃到钱塘江边,也是这般月色,也是这仲春时候,我们宿在一个寺里。那寺倒也似这寺般,亦是几座大殿,几座佛塔。”
阿沅又道,“那人的神色,冷冷清清的,倒和殿上供的佛图如出一辙。”
“后来呢?”
“后来,半夜三更时分,钱塘潮信忽至。我推窗眺看,惊心动魄之余,瞧见他脸色苍白,大概以为追兵又至,着了梦魇罢。”
阿沅顿了顿,又道,“次日,这玉牌还在,人已走了。”
“善哉善哉。”和尚既知逍遥楼少主赵洵未死,双手合十,口念佛号。
阿沅不再言语。
和尚缓缓心神,熟视阿沅,道:“檀越可是当日对那少主动了情?情生痴,痴生怨,以至今日这般生人勿近,直如怨妇?”
“你一个和尚,也懂情字?”
“不懂,但动情绝非什么赏心乐事。深陷劫数,不如当和尚自在呢。”
“看来你也是懂的了,”阿沅瞧着飘瓦,道:“人同此心,我更愿听你这个方外之人清谈、戏谑。若是你那话里,有那么一些深微之处,赚了我的眼泪,且不比动情上算?”
和尚咂舌。
阿沅道:“越瞧越觉得山上寂静无聊了,和尚既也睡不着,不如下山走走?”
和尚本是要置身事外的,此时也不知为何,长袖一拂,慨然道:“走罢,我早知道当初你倒在寺门口,是万万不能救的,这一救,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了。”
阿沅笑着起身,和尚亦起身,两人踏着月色,一前一后,飘摇下了山。
扬州城西,时近三更。
转过南湖长屿,抹过古渡禅林,便有一座南红桥。
此桥建于湖中的狭窄之处,编木渡水,立起红栏,湖上春草无穷,远浦明灭,水局最盛。
飘瓦与阿沅过此桥,算算从下山到此处,也有几十里地,索性歇下步子,往四围看了看。
夜冷了。
水上生雾,雾气朦胧,再往湖西岸,是秋雨庵路。路尽,是扫垢山。
山下湖田错落,谓之美人峒。而峒口的桥,自然是叫美人桥了。
飘瓦远想此桥,吟一句旧词:“听莺宜近美人桥”。
阿沅听见,道:“你这个和尚做得这般风雅多情,岂不是多余?”
“岂止多余,简直该死!”和尚微微一笑。
阿沅也笑,又道:“这边湖风令人一醒,那人头张扬,应该不在影园花下。”
“那檀越有什么打算?”
“先去打探消息罢。我记得飘瓦你,和双桥边的戴蛮,熟得很?”
扬州市酒,戴氏手艺最高,谓之戴蛮酒。
“阿弥陀佛,和尚怎会和沽酒人家厮熟?”
“戴蛮那儿往来的酒鬼不绝,想必消息第一灵通。这夜半三更的,不去他家,难道捶开府衙大门,向州官问话?”
“是,是,和尚也深以为然。但若说和尚与这戴蛮相熟,阿弥陀佛,恐怕佛祖也要怪罪的呀。檀越千万慎言、慎言。”飘瓦一片无辜。
“你小觑我不晓得,你那酒葫芦藏在何处?和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将那紫檀大佛,挖空时,可问过佛祖是否乐意?”
这贼阿沅!他明明藏得严实,早课晚课,念经口干,四下无人,才借机啜上几嘴,居然被她瞧在眼底。
和尚只得讪讪笑了起来,连连道:“且去!且去!这戴蛮家,虽夜夜沽酒,但卖尽便关门板,就是雷打也不开。”
二人计议妥当,往戴蛮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旧鬼新头
双桥对岸,远远一盏角灯。
灯影里,一排朝河的小楼,悉数闭门。只剩一处店家,傍着一树垂丝海棠,还开着大门。
此时,门里却传来争吵之声,一高一低。
一个男子高声叫道:“我白日乞丐,夜里神仙,指着这酒续命。若不给我喝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这个鸟客!既是与我抢酒!摆明想要我的命了!”
另一个男子亦不客气道:“我家主人,今夜兴起要饮酒,必是有心事排遣。买酒事小,若我主人饮不上酒,因此得了心病,要我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老主人?你既说要你的命,不如你先要了我的命,再把酒拿走不迟!”
“谁要你的狗命?你的狗命值几坛子酒?”
“你这乞丐刁蛮!我与你既是说不通,不如手底下见真章!”
“怕你!莫欺负我做乞丐,手上就没四两力气,打断你这满口老主人、小主人的狗腿!”
只见得从店里走出两个男人。
一个身上穿一套破洞灰麻直裰,脚上蹬一双破草鞋,头顶攒一个丫儿髻,插了一支软软的鹅黄柳条儿,脸上抹灰,颧骨瘦削,一双眼睛,又贼又亮。
想必这人,便是那自称喝酒续命的无赖乞丐。
另一人则穿一身紧身玄衣,脚蹬灰缎皂底长靴,头上梳个粗亮大辫,手上一甩,咬住辫儿尖,扎出马步,手上作个请势。
乞丐胆儿壮得很,扑出拼命的招势,转眼两人拳脚相击,身影缭乱,杀气腾腾!
此时,阿沅和飘瓦已蹇上石栏双桥,既无心看这热闹,便如一阵夜风,从那两人的杀阵里,一前一后,径直而过。
岂是那无眼的拳脚,没沾着他俩的身?
飘瓦还有闲情,展手,于那万千海棠的花落时,承受了一瓣随风而坠的胭脂红。
和尚低头凝看,嘿然一笑,道:“这海棠好呀!”
“是好,令你这老和尚也俏起来。”阿沅淡淡一笑。
两人说话间,已迈过门槛,寻干净桌子坐下。
只见店伙计手上,捧着那坛酒。
和尚便忽然大力一展袖,又一收势,只一刹那,那酒已被他托在掌上。
和尚眉眼一笑,随手拍开泥红酒封,酒香清溢。
“难得清夜如此,花月皆备,和尚请你饮几口素酒,何如?”
“确是美事。”阿沅接过那坛子直饮,不知克制,直到手上掂着,正过一半,这才略一醒,将那酒递还给和尚。
和尚也不客气,举着酒坛,往口里倒灌,如那化冰的春水般,哗哗流动。
只一眨眼,酒已告罄。
和尚略眯一只眼,觑了那坛底,又抓着坛沿,倒抖几下,滴酒也无。
他只得意犹未尽,将酒坛子搁在桌上,赞了句“好酒”,便从腰间掏出碎银子,抛向柜台。
那伙计忙合住手,接住那银子,笑道:“原来是宗师来了!小的这就去请东家出来。”
门外两个大男人,见那坛酒转眼没了,皆是又惊又急、又气又恼,齐齐瞪着那罪魁祸首!
只见一个是穿着一身宽袍大袖、元白僧衣的和尚,一个是穿着素白缬绢、短袄长裙的丫头。
适才,这两人如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