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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开始了。这是这场战争的第一次谈判,发生在一个藏军连长和一个英军中尉之间,说话的却只是英军一方。
中尉说:“你们为什么不愿意考虑戈蓝上校的建议?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撤离日纳山,太阳可不会刚刚升起就落下。”
着酱紫袈裟的喇嘛用藏语流利地翻译着。欧珠甲本好像没听懂,盯着英军中尉一眼不眨。他老婆果姆也一样,就像有一天她和欧珠在深草丛里亲热,爬起来一看,几步之外就是一只壮虎,退不能,进不能,只能在惶遽中呆对着,大气不敢出。
中尉说:“你们开枪了,我们没有还击,这是上帝的容忍。如果你们愿意把容忍当成怯懦,将直接听到上帝在你们血管里的怒吼。”
盯着中尉的眼睛越来越大,欧珠和果姆双双木头了。
中尉又说:“请记住上帝的信徒容鹤给你们的忠告,记住这个识时务的西藏喇嘛,他叫尕萨,是我们的西藏友人、戈蓝上校的助手,也是上帝的助手。”
尕萨字斟句酌地翻译着。欧珠和果姆对视了一下,突然扭身,互相拽着跑回自己的阵地,这才把屏住的呼吸吐出来。
“魔鬼!”欧珠下了结论。不是形容坏人时说的那种魔鬼,而是货真价实的魔鬼。只有魔鬼的眼睛才是蓝的,惊人的豺狼的阴险的幽蓝,忽闪忽闪亮着,骨碌骨碌转着,似乎马上就要摄走你的灵魂。欧珠走向箭垛,用额头碰了碰经旗说:“战神我告诉你,魔鬼的眼睛是天蓝的,脸皮脖子是灰白的,头发是金黄的。他们的上帝佛祖啊,他们还有上帝,我们全体放枪,都没有打死他们的上帝。战神现在就看你了,请把法力拿出来。”风吹着,箭丛和经旗刷啦啦回答着他。
欧珠甲本回到阵地上,看到洋魔异教又开始四条腿走路,面前所有平坦的地方都是朝这边滚动的洋魔头颅,便疑惧地望望天空,又望望身边的赤乃和次登,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
两个定本比赛似的摇头。他老婆果姆却在他身后说:“让洋魔等一等,我们的喇嘛还没到呢。”然后唱起了山歌:
喇嘛在喇嘛中显俊才,
善喇嘛来了恶喇嘛败。
老婆是对的。欧珠甲本点点头:也许上帝、洋魔、容鹤、戈蓝上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竟然有佛教喇嘛做助手。那西藏喇嘛叫什么?尕萨?哪个寺里的?怎么能允许他帮助洋魔进攻自己的家乡呢?叛徒!现在看来,他们之所以没打死异教上帝,就是因为叛徒喇嘛尕萨起了保护作用,要打退入侵的洋魔,先得制服尕萨喇嘛,而制服尕萨喇嘛,就得依靠我们自己的喇嘛。可我们自己的喇嘛迟迟不来,就像念给死人的长寿经,总是晚了又晚。西藏的喇嘛万万千,用得着时却一个也不能及时赶来,就算我给春丕寺的口信没有捎到,喇嘛们问神也能问出我们这里的危机来呀!急死了,急死了。
欧珠回头望着西藏的山山岭岭:喇嘛,喇嘛,我们自己的喇嘛。
还有一点老婆果姆也说对了:“让洋魔们等一等。”就像比赛摔跤、射箭、跑马,对手不来你跟谁比?没比你怎么能宣布自己胜利?欧珠甲本对战争的理解还没有掺杂阴谋、诡计、智取、诈夺的概念,以为堂堂正正、公平合理是起码的标准,所以他觉得应该通知武装进攻的洋魔异教:等一等。
欧珠甲本把小时候在寺院读过几年经的赤乃定本叫到跟前说:“你是会认字也会写字的,用得上了,我要给洋魔说几句话。”赤乃无奈地摊着两手说:“没有纸和笔怎么办?”藏族人崇拜纸笔,越文盲越崇拜,因为纸和笔都是用来写经文的。日纳山的西藏边防军怎么会有如此金贵的东西。
果姆说:“我家里有纸。”她跑回自家帐房,拿来了纸,原来就是昨天戈蓝上校派人送来的“最后通牒”。她看到上面有字,就当经文供奉在了帐房神圣的佛龛前。现在只好拿来了,洋魔送来的纸再还给洋魔,也是合乎情理的。这场著名战争最初的见证一件珍贵的文物,就要离开西藏了。
笔墨好办,赤乃在寺院里见过修炼密法的喇嘛写血经,现在如法炮制就是了。他把揣在身上的木碗拿出来,划破手指滴了一些血,又让果姆从头发上拔了根纤细的银簪子给他,然后趴到地上仰头问道:“写什么?”
欧珠说:“洋魔给我们的是最后通牒,我们给他们也应该是最后通牒。”然后张口就来:
在我们饿得肚皮咕噜噜响的时候,那可爱的糌粑却还长在绿油油的青稞地里。河水干涸的日子,鸟儿兽儿就等着夏天的冰山哗啦啦消融。晒过太阳的人都知道,早晨的阳光是最舒服的,因此他们诅咒埋葬了太阳的乌云。噢呀,洋魔异教你们来了,请等一等吧,我们法力无边的喇嘛还在寺院里喝茶。他已经知道你们的到来,一只脚迈出了门槛,一只脚还在寺里。上帝要是不情愿死掉转世,就应该服从神佛的驯化。我再次庄严告知:征服洋魔的喇嘛他的脚没有让这个寒冷的冬天冻掉,因为他有一双五层羊皮三层牛皮的靴子。再等一等吧,靴子正在路上走。比试法力的时刻就要到了,拉索罗。”
最后通牒的全篇主要是在指责和挖苦那个苦等不来的喇嘛,足见欧珠甲本对喇嘛不来的愤怒超过了对洋魔的愤怒。
写到中间时赤乃说:“慢慢说,说得太多了,没血了。”又命令自己的两个士兵,“把你们的贱血再给我挤半碗。”
欧珠说:“挤我的,甲本的血比你们的贵重,有法力。”
男男女女都围在这里,伸头探脑地观看如何写“最后通牒”,几乎把十字精兵的进攻忘掉了。
果姆问:“欧珠,你说靴子正在路上走,走到哪里了?”
欧珠随口说:“隆吐山这边。”
果姆说:“那就快到了,写上。”
欧珠佩服地望了一眼老婆说:“对,写上。”
赤乃说:“写不下了,留一点地方还要署名呢。”说着翻过纸来让大家看英国人的最后通牒,“洋魔也有署名的。”
欧珠说:“好,那就把空地方留下,署上我的名字欧珠甲本,不,应该是西藏欧珠甲本。”
3
到达春丕后,西甲喇嘛就离开森巴军,去了春丕寺。
他为死亡而来西藏要打仗了,摄政王面对着挑战,他为了摄政王前来打洋魔,哪怕送死,这是为报效而死;他阻止了摄政王的成佛之道,本来他是该死的,现在没死,没死就是为了寻找一种更有价值的死,这是为赎罪而死。两因相加,他一门心思就想战死。可是森巴军,男男女女、笑笑闹闹的森巴军,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一支敢于面对死亡的军队。当然让他决计离开的还有桑竹姑娘的一句话:“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是丹吉林的叛徒。迪牧迟早会杀了你。”西甲害怕了,在心里连连摇头:不能为了桑竹姑娘再增加摄政王对他的怨恨。他知道尽管桑竹姑娘仇视着迪牧活佛,迪牧还是把她当亲妹妹看待的。就像当初他按照迪牧活佛的希望离开桑竹姑娘一样,他现在仍然要远远地躲开。贵族和平民,永远都有天和地的差别。尤其是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逃脱惩罚来送死的低级喇嘛,就更应该看清自己这张下贱的面孔。还是远远地张望吧,眼睛与眼睛,灵魂与灵魂。千万不能靠近了,距离就是一切,是桑竹姑娘的一切。
离开时奴马代本拉住他不放:“你走了我们不知道洋魔在哪里。”
西甲随手一指:“前去就是洋魔。”他并不知道自己手指的是隆吐山的米沟,只知道那是边界的方向,打洋魔必去的地方。他戏谑道:“快去吧,洋魔也是喜欢跳舞的。”
奴马高兴地说:“我要用我们的跳舞战胜洋魔的跳舞。”
西甲想不到,森巴军去后果然碰到了洋魔。奴马代本佩服地说:“这个西甲喇嘛,到底是摄政王身边的,大有神通哩,隔着千山就能看见洋魔。”而西甲本人却还在春丕寺内外打听洋魔在哪里。
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听说西甲喇嘛来自丹吉林,便以为是摄政王派来戍边抗魔的,十分恭敬,说话时西甲坐着,自己弯腰站着,说:“春丕寺有三十个赤脚陀陀,到时候全归你。”
西甲说:“不用了,要死我一个人死。”
多吉活佛小心翼翼地问:“就你一个人?”又懊悔得拍拍嘴,“你看我问的啥话,大法力的丹吉林陀陀,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西甲说:“要是千军万马都怕死,不如一个人抱了必死的决心。你就告诉我洋魔在哪里?”
多吉活佛说:“你大喇嘛不知道的事,我小活佛能知道?春丕往南是亚东、朗热、则利拉、勒布、念那、纳塘、隆吐山、日纳山,不知道哪个地方有。”
西甲惊异道:“这么多地方,我到底去哪里打洋魔?”
多吉活佛使人端来了甜茶和糌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