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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儿冷笑一声。“修船,修船……”他咕哝道,突然愤恨地说,“那龙骨本没可能落入你这种小鬼的手,不过因为赵家无人,便成了人人可买的无主之物。”
建文寻思为我所用也是理所应当,何况青龙船又不是凡物,伏波木龙骨绝不会有被埋没之理,但此刻他只想气气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便说道:“世间事本就是如此。你我年纪等同,说谁小鬼呢?”
“说的就是你,”六儿抢白道,“趁火打劫的贼人。”
哟呵,竟有人敢叫他这个太子贼人,建文气得七窍生烟,也顾不得继续施施然地争辩,干脆喝问对方:“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龙骨烂在水里敢情就是好的?”
“呵,若是以后你也遭此结局,到时候可别恨天不公。”六儿说。
建文想说你这厮年纪不大戾气怎么那么严重!却被突然插入两位少年郎的唇枪舌剑的老李给挡住了视线。
“传闻赵氏的祖上出海时遇仙,”老李也不知道是在对建文还是对六儿说话,“仙人许诺他可以不再出海捕鱼为生,另求富贵。只是需他日后发达之际,造一艘大船。”
这段故事建文在泉州港时倒没听过,便竖起耳朵听着。
“想来赵氏的祖上一直记挂此事,终于在传到自己孙子这一代,镇海号出世下水了。”老李说,“但仙人的话,是真的只是让赵家造一艘大船吗?”
“兴许,这就是另求富贵的代价。这世上,凡事都有代价。”建文被他说得一激灵,没来由地感到头皮发麻。如果说镇海号是代价,那么沉船也是代价,赵氏的败落也是命中注定,不过是一桩生意做完了而已。而另一头的六儿却眼见着变了脸色,未等老李继续往下说就转头跑了。
老李瞅了六儿背影一眼,颇不以为意地问建文:“你有没有觉得,大仁号有点特别?”
“特别?”大仁号看着就是一艘商船,特别大,但除了大之外也没什么大特点。
“大仁号是镇海号的姐妹船。”老李说。
“咦?”这倒是让建文有点小吃惊了。
老李见建文开始沉思,继续说道:“赵家原本想造两艘,没想耗费太多。只能先让一艘下水,另一艘停在船坞。不想之后镇海号失踪,赵家失利,另一艘也再没可能造完下水。也有商人想收购这艘造了一半的船,但都自觉无力造完。到最后,造船厂甚至决定劈了它当柴火。”
“然后呢?”建文忍不住问。
“然后我们的船主找到造船厂,连哄带骗用买柴火的价格买下了这半艘船。”老李冷脸道,“又花了大半年,造出了大仁号。”
“和造船厂一通软磨硬泡,船工也发了狠,木料全捡便宜的,也得亏这船的底子好。”老李说。
建文突然想到了什么:“底子好?难道大仁号的龙骨也是伏波木所制?”
“正是。”老李倒也不掩饰。
这可有点稀罕了。
老李凑近建文:“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底子在,再落魄,也比寻常人强。你这样的人,要是死了,临死前切记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我们。要是成了大器,也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一介草民,沿海讨生活。你的福和祸,对我等都是一场风暴。”老李说完就走了,留下建文一个人在甲板上懵了好久。
这天夜里,也就是大仁号启程回港大约半天左右,建文起夜,晃悠到甲板上。他本就不习惯出海,而这舱室里睡觉的地方……只能说在海淘斋虽然也是睡地板吧,好歹屋内干燥暖和,老板还喜好焚香,屋里永远有股好闻的香气。而这大仁号的舱室,只有水手的汗臭跟呼噜声,气味难闻不说,吵也是吵得很,弄得建文各种恼火。甲板上挂着几盏灯,火光也切不开这浓浓夜色,建文向外探去,外头是黑漆漆看不真切的大海,犹如噩梦之境的入口。建文想起一年前他在海上漂泊的苦难,不由得一哆嗦。那数日可是真刀真枪,一不留神就真的成为海难,连尸体恐怕都寻不见。他今日还能在此喘气,多亏了青龙号。
有些人经历过海难后死活不愿意再上船,但也有不少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义无反顾地重回大海。建文觉得自己可能属于后者,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关于青龙号也关于他自己。
建文哆嗦完了就想回舱室去,不想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一些古怪的声响。怎么个古怪法呢?照理说,船在海上航行,船经过的地方,海水分开,然后在船身后聚拢。那就有浪花拍击船身的声响,外加本身的海浪声,总体来说就是浪花拍击船身。
但此刻,这种声响有说不出的诡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刮擦船身。一下一下,特别清晰。
建文绕着甲板走,想找出声音来源,结果无论哪个方向,声音都此起彼伏。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那声音不算响。这时他在船尾看见两个水手,凑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这俩人,建文是认得的。一个叫张大头,一个叫李二饼,都是船上干了不少年的水手。“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建文凑上前问道。
不想两人竟被建文吓了一跳。李二饼突然把手向背后摸去,张大头则按住了他。两人看着建文,建文也看着他们。
“什么?”张大头率先开口。
“……就……奇怪的声音?你们……”建文狐疑看他们,“……没听见?”
“没有。”张大头说,李二饼也附和。
“……兴许,是海风……?”建文小心翼翼地补充。
“兴许。”张大头说,“你刚听见我俩说啥了?”
“没呢,那声音弄得我头疼。”建文说。
“下去睡觉,睡一觉就好。”张大头说,李二饼依然把手放在后面。建文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往甲板下面走去。
他看见了,李二饼藏在身后的是一把刀。
建文走下甲板,才觉得心快跳出胸口。李二饼身后的刀子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建文心头:刚才李二饼是想杀我灭口?这俩人在商量什么?要不要告诉船主、大副?还是老李?
他踌躇再三,决定不能这样坐视不理。一是那奇怪的声音,二是张大头和李二饼的不同寻常。建文打定主意,就决定去船主房间找他。
船主房间在上层,离水手们睡觉的地方有点距离。建文爬上梯子。
冷不防撞上了一个从拐角处闪出来的人。建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头一看,竟然是六儿。
“你有事找船主?”六儿目光如刀,刺在建文身上。
建文正想将奇怪的声音和俩水手的事告诉六儿,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改口说:“没,睡不着,起来遛弯。”后来依稀想来,阻止建文说出口的,是六儿当时身上散出的杀气。
六儿听他这么说,幽幽道:“在船上乱跑,小心杀身之祸。”
建文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得原路退回。黑暗中他屏息听着,那奇怪的声音似又响了几分,他几乎能断定船板外头是有东西了。一时间海淘斋老板给他说的那些水鬼海怪的故事涌进脑海。建文越想越怕,琢磨怎么也得找人说,便换了个方向往甲板上走去。
建文刚踩上甲板,发现船上的头脸人物都在。船主那个身形很显眼,后面跟着粗壮大副和高瘦会计。
建文走过去,就听得船主小声戳着提着灯的值夜水手脑壳:“让你不要声张,是想让全船都知道吗?”
“可、可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水手说。
“速度慢了。”大副说,“三天到不了港,天气可能要变。而且……船板不知道顶得住多久。”他说得一脸认真,一改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形象。
老李说过的,船主造大仁号时用的都是便宜木料。
船主踌躇起来:“那要怎么弄?”
老李说:“不好弄。那些东西不寻常……”
船主急了:“就知道在这里说些屁话,一个能出主意都没!”
大副:“用火狐烧?”
船主眼睛一翻:“你把我这宝贝船当火葬场?”
大副不吭声了。
“引到龙骨上去,然后再烧。”老李说。
船主沉思:“合理。”
建文本想找他们说那奇怪声音的事,听到他们要动龙骨,再也忍不住跳出来:“你们要烧我的伏波木?”
船主一愣,突然发狠说:“抓住他!”
建文一听不好,扭身想跑,没跑出几步就被大副一双巨手给擒住,抓离了地面。他死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大副擒着他,如同捉着一只小鸡,将建文转向船主的方向。
船主沉着脸看建文。“你那么怕干什么?”他说,“我又不会谋财害命。”
建文想争辩什么,无奈嘴被大副捏住,只能支吾出声。
“现下遇到了点麻烦,只能委屈你白跑一趟了。”船主说,“要是事成,算我欠你一根伏波木。”
此话一出,建文也不挣扎了,指指被捏着的嘴示意要说话。
大副松开了手。
建文一声吼:“那你倒时把大仁号拆了赔我?!”
船主脸一沉,吓得大副赶紧又去捂他的嘴。
建文趁机咬了大副一口:“怎么不明不白就要烧我的龙骨!”他本是皇家人,虽然流落至此,哪受过这等要挟委屈?不禁像被惹恼的小兽一般发怒。
船主说:“不这么办大家都要玩儿完!”
建文不死心,原本以为龙骨已经到手,只要再过几天就能到港,到时候把伏波木送去给青龙号吞吃,说不定那损伤能长好一半,而如今竟然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刚才可都听见了!”建文问,“是出啥岔子了吧!是不是跟那种奇怪的声音有关系?”他如此说道,然后看到船主的脸色变了。建文一看自己猜对了,就大着胆子往下说,“有东西不对劲……对吧?这趟捞船,你也是……不如说你捞镇海号,是想要那件东西吧?”其实建文压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几乎是边说边编,结果就这么随口一说,船主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不是讲了!你在船上的时候,不准多问。”船主说,“看到了不寻常的事,也得装看不见!”
“其他事儿我全可装看不见!可伏波木龙骨我不能装看不见呐!”建文喊道。
就在这个时候,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古怪声音骤然响了起来。值夜水手拿油灯往船舷下一照,登时整个人脸色发白,直接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