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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运!”
“至于是沈胜衣倒霉还是我倒霉,要看这十五日了!”
“嗯。”
“没有什么,我得走了。”
“不送!”
黑暗中大笑声突起,脚步声突起。
费无忌的大笑声,费无忌的脚步声。
笑声渐远,步声渐远。
又回复寂静。
并不寂静。
那个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找他这件事有没有人知道?”
费无忌已去远,这句话的对象当然不是费无忌。
“没有,绝对没有,我已小心,极尽小心!”一个人连随应声。
这个人似乎一直侍候在旁。
“可会泄漏风声?”
“不会,完全不会。”
“好,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一个人。”
“费无忌?”
“费无忌只赚钱,只知杀人,他认识的只是你,不是我,你当然不会跟他提到我的?”
“当然不会!”
“那他又怎会知道?那个人又怎会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谁?”
“你!”
黑暗中突然闪起一点寒芒!一声闷哼突然响起!这一声闷哼说不出的痛苦,这一声本来并不是闷哼,但才到咽喉,|Qī+shū+ωǎng|咽喉就给截断,这一声也就变了。
寒芒接又一闪,一闪而回!
滴滴搭搭的好像有血溅在地上!蓬的一声,人亦倒在地上!
“这为了什么?”人还会说话。
“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是你的心腹……”语声更痛苦。
“唉——我又怎能够留下你这个心腹之患?”
黑暗中即时响起了好几声笑声。
笑得是那么的悲哀,那么的苦涩,那么的微弱。
是笑他自己还是笑别人?只有这几声笑声。
又一阵寂静,死寂,死静。
“费无忌,沈胜衣!”又是那个人的声音,也只有那个人的声音了。“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止值二干两黄金,我只用二千两黄金就操纵了这两个人的生命,自由,这二干两黄金化得总算不冤,总算不冤!”
大笑声暴起!
笑得是这样的快乐,这样的清爽,这样的响亮。
他又笑谁?沈胜衣还是费无忌?“果然好酒,果然好莱!”
费无忌大笑,放声大笑。
放在他面前的正是应天府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只是好酒?只是好莱?倚在他怀中的女人禁不住要问一声。
“人呢?”
“佳人!”
活色生香,的确是佳人!
佳人来自南国,佳人名叫莫愁。
莫愁善解人意,莫愁体贴入微。
莫愁实在可以叫人莫愁。
人有钱本来就没有多少忧愁,人有钱再来到这样的温柔乡,再对着莫愁这样的女人,又再还有什么忧愁,还会记得什么忧愁?天香楼本来就只是有钱人才能停留的地方,莫愁本来就只是有钱人才能请得动的女人。
这地方正是天香楼,这女人正是莫愁。
这客却并不是真正的有钱人。
这客人只是一个职业杀手!这客人的感受又怎会相同?费无忌面上虽然在笑,眼中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别人来这种地方是为了解闷,是为了消愁。
他来这种地方却就只是为了享受。
他十五岁开始杀人,他十五岁就已开始懂得享受。
一个仗剑为生的人迟早总有一天要死在剑下。
他知道。
还能活多久?这他就不知道了。
所以不必亏待自己的时候,他就绝不亏待自己。
能够享受的时候,他就一定享受,彻底地去享受,真正地在享受。
他还未到三十,还算年轻。
他的神情虽然冷漠,相貌并不难看。
他的出手绝不吝惜,绝对豪爽。
年少多金,年少英俊。
这样的客人又怎会不受欢迎?只要受欢迎,享受就一定可以如愿以偿。
醇酒,佳肴,美人。
他所谓享受,不外这三样,最后的一样也就是他最欢喜的一样。
很多时三杯还未了,美人已在床上。
这一次例外。
三杯又三杯,美人还在他怀中。
他还没有想到那回事。
他想着另一件事,沈胜衣的事。
对于沈胜衣他实在是完全陌生,他没有见过沈胜衣的人,也没有见过沈胜衣的出手。
他只是听过沈胜衣的名字,沈胜衣的威风。
他知道的实在太少。
他可以思想的实在不多。
但他竟能够想到现在。
他似乎并未觉察,但突然察觉。
在享受的时候,他一向只想到享受。
这一次偏偏例外。
这还算得在享受?他笑,苦笑。
一向他只是用钱来买别人的欢笑,别人的感情,别人的尊严。
欢笑也许是假的,感情也许是假的,尊严却可能是真的。
一个人可以强颜欢笑,一个人可以故作多情,一个人的尊严却不是由得自己。
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没有个人尊严。
这种人已是人中的渣滓。
在他享受的时候,他需要别人的欢笑,他需要别人的感情,他却将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
到他离开的时候,留下的除了金钱,还有苦痛的回忆。
还有尊严的人一定恨他。
还有感情的人更就心也粉碎,肠也寸断。他并不以为这是一种错,他要的只是短暂的欢娱。
即使有人对他付出了真情,他也不感激。是假的他更不在乎。
他只是付钱,并没有付情。
他根本无情。
一个职业杀手又怎能有情?他笑着又喝了一杯。
这一杯他喝得很慢很慢,就好像这已是他最后的一杯。
这当然不是他最后的一杯。
一杯酒又有多少?喝得再慢也有喝完的时候。
他替自己再添一杯,又添一杯给怀中的佳人。
他望着怀中的佳人,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
仿佛这一次已是最后的一次。
他付出的不止是金钱,还有自己的生命。
他用最动听的说话。
他用最温柔的态度。
他突然有一种这样的希望,这一次买来的是真正的欢笑,是真正的感情。
他笑,对着怀中的佳人笑。
他怀中的佳人也笑,对着他笑。
他面上的笑意于是更浓,就连眼中也有了笑意。
他怀中的佳人却只是笑在面上,眼中连一丝的笑意也没有。
他心中一阵刺痛。
楼外适时传来了一阵歌声。
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当然不会有人铜琶铁板,狂歌大江东去。
歌声说不出的旖旎。
费无忌心中一荡,低语怀中的佳人:“你可懂唱歌?”
“懂!”莫愁当然懂。
“给我唱一曲好不?”
莫愁一笑,偎在费无忌怀中,曼声轻唱——小红楼上月儿斜,嫩绿叶中花影遮,一刻千金断不赊,背灯些,一半儿明来一半儿灭……
莫愁的歌喉原来也很动听。
歌声旖旎,歌词同样旖旎。
费无忌的面容却一阵落寞。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千里而来,与你相会于今宵,缘虽浅,总算是有缘,错过了今夜,难道你就不再想我念我?”他微喟,“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唱一曲相思。”
莫愁不由得一怔。
她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窗外已有人替她答话。
“今夜还未过,你人还未走,相思在别后,这难道你也不知?”
这一次到费无忌怔住了。
“谁?”他问道,一双右手,已在剑上!他的剑无论何时何地都在身旁。
他的生命系在剑上!两扇窗户应声分开,一个颧骨高现,脸容干并瘪,又高又瘦的金衣中年人出现在窗前。
“你要听相思曲,何不随我去见一个人?”金衣中年人一笑。
“什么人?”费无忌又是一怔。
“想思夫人!”
“想思夫人又是什么人?”
“想思夫人就是相思夫人!”
“人在何处?”
“人在相思深处。”
“我如何才可以见她?”
“门外已给你准备好了马车,你跟我来就可以见她。”
“车马要多少时候?”
“三天已足够。”
“三天?”
“马车上也有醇酒,也有佳肴,也有美人,莫说三天,即使三十天你也不愁寂寞。”
“我不怕寂寞。”
“你是应承了?”
“我没有应承。”
“你连寂寞也不怕,难道,还会怕相思?”
“我正想有一个想思相念的人,我又怎会怕相思?”
“这何不随我一见相思夫人。”
“想思夫人并非我相思之人。”
“你只要一见相思夫人,你就难忘相思夫人,相思夫人,岂非就是你相思之人了?”
费无忌忽的一声轻叹。
“你叹息什么?”
“只听那一句,我已经动心。”
“车马就在门外。”
费无忌又一声轻叹。
“你这还叹息什么?”
“要是三个时辰,就算没有车马,就算折了双腿,爬我也会爬去,只可惜是三天。”
“你没有时间?”
“没有,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应天府。”
“何去何从?”
“去处去,从处从。”
金衣人一声叹息。
“你也叹息?”
“相思夫人要我准备香车宝马,酒美人,一心请你前往一聚,你却没有时间,我既无以回复夫人,我又怎能不无叹息呢?”
“这的确是堪叹的一回事。”
金衣中年人又叹息一声。
“你这又为了什么叹息?”
“我还打算跟你交个朋友,携手登程,但现在看来,你我这个朋友是交不成的了,这岂非又值得一叹?”
“这我反而并不觉得可惜,只是觉得可笑,”费无忌果然笑了出来,笑得很奇怪,很冷酷。“十五年前我为了三千两银子反手一剑将唯一的一个朋友的一颗心刺穿了之后,我就没有想到要再交朋友,也再没有人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好在你给我说清楚,好在我还没有交上你这个朋友!”金衣中年人苦笑着摇头。
“我没有朋友,也根本不打算交什么朋友!”费无忌望了一眼窗外。“春宵苦短,秋夜也不见得如何悠长,你打开了我这里的两扇窗,吹冷了我这里的一席酒菜,我都由得你,你要说什么,我也由得你,你这总该心满意足,总该给我将窗户关上的了。”
金衣中年人亦自回头一望。
夜茫茫,月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