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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快。才不过一两个月,把我认得的字差不离儿都学完了。再要学,就得另外拜老师了!不过恩将仇报四个字,写你倒会了,讲可不知道会不会?”
胡杏低头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今天周炳救活了陈文雄、陈文婷、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五个人之后,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村,他们一家人都觉得不舒服。爸爸胡源搔着花白脑袋,鼓起虚松的腮帮说:“姓赵的他不救,姓钱的他不救,姓孙的他不救,她李的他也不救,唉……”妈妈胡王氏也说:“他那姐夫不是他说的那工贼么?他那表妹不是个水性杨花,贪图富贵的贱东西么?那姓何的不是咱二姑家的大少爷,把他的嫂嫂抢走的畜生么?那姓李的不是拿了手枪到处杀人,跟梁森站长一样的禽兽么?救这些人干什么?要救,光救一个总技师倒也罢了。这农场也不是好东西,也打伤咱们的人,可比起那几个来,还算好了一等呀!”胡柳、胡杏两姊妹一直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如今胡柳说出了这四个字,胡杏就猜想她指的是这件事,于是用低沉的、动人的声音回答道:
“家姐,我懂得。你是说炳哥如今救了他们,他们将来还要害炳哥!是不?”
胡柳比胡杏大六岁,还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待,拿手摸着她的剪了辫子的头,说:“小杏子,你真聪明,你真摸透了我的心!”
胡杏在姐姐的掌心下面摇着脑袋说:“很难讲,很难讲。你能不能让我也考你一考?”胡柳温柔地说:“考吧,考吧。说不定你能把我考住呢。”胡杏叫姐姐伸出手来,在她的手心里画了两画,胡柳忍不住笑出来了,说:“你捣的什么鬼?这样乱画两下,算得什么字?”胡杏说,“怎么不是字?可是字呢!”胡柳说,“要是字,不过是个人字。有什么好考的?”胡杏说,“是了,是了,就是个人字。还有呢!”说着,又在她手心里画了十来下。胡柳笑道:“是个家字。”胡杏说,“对了,对了。”接着又画了几下,是个有字。姐姐说中了,她又画。这回是个心字。胡柳把四个字合起来一想,是“人家有心”,就不做声了。黑暗中看不出妹妹的神情,只听见她一阵狡猾的笑声,禁不住自己的脸上也热了起来。胡杏又逗她道:“怎么啦?这么浅的字倒认不得了?”胡柳使劲摇着葵扇道:“好热呀!”胡杏说:“热是好事!冷就使不得了。”胡柳轻轻打了妹妹一下道:“你怎么老爱捉弄我?”胡杏使唤庄重的声音乘机说出自己一番苦心道:
“不,不,不是玩儿的。是我看见炳哥在咱家里出出进进,没早没晚,没光没黑,浑是一家人一样,只是不提那桩事,我的心就急了。后来又听见区细背地里对马有说,左邻右里都在传:咱家迟早要把炳哥招郎入舍。我的心就更加急了。往后想来想去不对,我就找炳哥去,当面问问他。”
胡柳轻轻叫了一声:“哎哟!”
胡杏又说:“你猜炳哥怎么说的?他说他从前真心真意爱过的,只有一个人。真心真意好过的,也只有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后来呀,悲惨极了。这自然指的是区桃表姐,她是叫沙面的鬼子兵杀死的。他说他一碰到姐姐,就想起区桃;一想起区桃,就触目惊心,再不敢往下想。他在他家门口栽了一棵白兰树,就为的记念他表姐。这个人多情长呀!多傻呀!后来我再问他:纵然是这样,可区桃表姐死了已经五年了,他还不娶人,难不成要去当一辈子和尚?他叫我问得无言对答,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后来我索性直问他:姐姐对他怎样,他知道不知道?他对姐姐又怎样?要他给一个确信儿!”胡柳提高了嗓子叫道:“哎哟!哎哟!不好了!你疯了!”
胡杏接着往下叙述道:“你猜他怎么表示?别揪我,你听嗄!他说他这回来到咱家里,一看见了你,就牵肠挂肚地不安宁。他说你的相貌叫他吃惊。他说你的心地叫他感动。他说那阵子只有你一个人能谈两句心里话。他说他一天不上咱家里来,就觉着浑身不自在。他说他的心事你知道,你的心事他也明白。他说后来……后来那赤卫队立起来了,他看出关杰、马有、区细他们三个对你也有意思,他就十分为难了。他怕他们三个人难过,宁愿把自己的心埋在胸膛里,越深越好,一点都不敢露出来。”说到这里,胡杏故意停了一下,看姐姐有什么动静。见她不做声,也不动弹,就加上说:“依我看来,一个男人越是不大做声,越是深沉不露,他的心越是真心,他的好越是真好,他的情越是真情,他的义越是真义!那些整天吊在嘴唇边,说过来、讲过去的,倒兴许是单料铜煲呢!倒兴许是一烧就热,一拿开就凉的呢!”
整整一个更鼓,她姊妹俩默默无言地相对着,没说过一句话儿。到了三更时分,天气突然变了。一阵大风过后,就大雷大雨地下将起来。胡柳躺在里间的床上,胡杏躺在堂屋灶台对过的床上,两家都翻来复去地睡不着。雷声去远了,雨却越下越大。那雨点象石子儿一样,不休不止地撒在屋瓦上,胡杏听着,心里都有点儿害怕。她夹着瓦鼓儿跑到里间,和姐姐一达里睡。这样一来,就越发睡不着了。又过不久,屋里的的答答地,这里漏,那里也漏。雨水从屋顶流进来,从墙壁上的裂缝流进来,也从门槛外面流进来,甚至好象从黑泥地堂下面冒上来。一家人都起来了。先搬床,后搬地面上的东西,把所有的衣物、器具都摆在床上和灶台上;人就这里靠一靠,那里站一站,把两只脚泡在水里。四更天过后,雨不只没停,还下得更猛,好象把整个白鹅潭的水,一下子都倒在震南村头顶上似的。地面上的水慢慢地泡到踝子骨,泡到腿肚子,泡到膝盖,泡到大腿,差一线的位置就要泡上灶台。泥灰从墙壁上泻下来,屋瓦从房顶上垮下来,整座破烂腐朽的房屋处在眼看就要倒塌的危急情况之中。胡柳、胡杏两姊妹主张挪个地方,好歹避开一下,可是胡源跟胡王氏都坚决不答应,双方僵持着。到了五更天,在那狂风暴雨的喧闹声中,东沙江的基围外面突然响起一片锣声,村子里的人都在水中叫嚷着:“西水来了!西水来了!冲崩基围了!冲崩基围了!”这预告着一场很大的灾难。试验农场的工人们划着公司的舢板,在大帽冈附近开始救人。陶华、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马有、胡树、胡松、区细、区卓都脱光衣服,只穿裤衩,在水里跳进跳出,大显神通,十分活动。胡家四个人听说西水冲崩基围,也着了慌。
胡源叹口气说:“这西水不比寻常,半个时辰就能淹过屋顶!”
胡王氏气愤愤地顶他道:“你要是有地方去,你只管把孩子们带走!我是死了心不走的。没了这个家,我就算走出去,也活不成!”
胡柳跟胡杏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后来还是胡杏大胆,向妈妈央求道:
“妈,咱走吧!祠堂地势高,墙脚牢,咱去躲一阵子也好。你不走,大伙儿也不走,一没都没了!有了人,就是再辛苦,也不怕没东西。没了人,就是有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正在这左右为难的时候,周炳划着一只舢板来到了胡家门口,那门口叫水浸了大半截,如今只剩下一个扁扁的方洞儿。他在白兰树梢上系好了舢板,轻轻地跳进水里,顺着水面往里望,只见一片浑浊的水,水上闪着微弱的灯光,却没有人影儿,他运足丹田之气,高声喊了一声:
“大伯!”
里面听得亲切,顿时腾起欢乐的笑声,恢复了生命的气息。胡柳首先扑通一声跳下灶台,冲出门口,周炳伸出两条碗口般粗壮的胳膊迎接她,也来不及说话,只用自己的大手紧紧捏住胡柳那虽然粗糙、可是非常温柔的小手,两家的心事就都畅通了。随后,大家一齐动手,把能搬的东西都搬上舢板,人也坐了上去,朝村东小帽冈震光小学划去。才划开四、五丈光景,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大家回头一望,都伸出舌头来。原来不知哪家的房屋已经倒塌在水里,整个儿都看不见了。
二三 西水图
东沙江里面奔腾泛滥的西水把附近三十里的村庄都淹没了之后的第三天,县长宋以廉到震南村来视察灾情。陈文婷兴致很高,自动陪他来了。李民天、陈文婕夫妇关心试验农场,自然不能不来;难得东昌商行的新经理陈文雄也有那样的清兴,想来看看。陈文雄的夫人、周炳的姐姐周泉十分想来看看那三年没见面的兄弟,可惜她最近给陈家养下了第二个孙子陈国梁,目前正在坐月子,行动不便。大家高兴,一问陈文娣,她也要来。第一她没有到过震南村,第二她没有看见过水灾,第三她没有见过阿贵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美人儿胡柳,因此她决定走一走。何守仁自从上回掉进水里之后,提起坐船都害怕,哪里还敢去看水灾?听说陈文娣动了游兴,就劝她不要冒险。但是陈文娣自从今年四月间养下了第一个儿子何汝温之后,她在何家的地位就发生了显眼的变化。这不只是解除了何五爷何应元绝后的忧虑,而且也给何福荫堂争回了不少的体面,使得何应元也有根据对他的亲家老爷陈万利回敬道:“这虽是你陈家之功,也未始不是我何家之德呢!”从此以后,陈文娣也扬眉吐气,对大奶奶跟丈夫的吩咐,不尽依从。大家还看得出来,有时老爷听大少奶的话。比听大奶奶跟大少爷的话更十足呢。这样,县长出巡,就带着夫人、二姨、三姨、大舅、连襟等等差不多整个家族了,热闹得不得了了。他们乘坐了一艘官家的“电船”从广州直驶震南村,绕到村后的大帽冈脚下上岸,一直走到震南新村的广东震南垦殖有限公司办事处,休息了一会儿,才正式巡视。他们先到办事处的各个办公室看看,那里已经住满了无家可归的难民;有许多生病的老人和妇女,就和衣躺在过道上,辗转呻吟;那不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