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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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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座大笑中游戏继续,定楷随意看了看斛中菜蔬,倒是一眼所见,极容易辨认,指认道:“这是韭。”内臣展卷道:“王爷,这是韭。”定楷笑道:“侥幸。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轮到定梁时斛中却是一株方露微红花苞的花卉,本朝花卉以牡丹芍药为最盛,定梁万分得意,叫道:“这是芍药。”内臣含笑道:“小王爷,谁都知道这是芍药,王爷还需得说出品类来。”离花期尚有一月,这要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众人亦知这是在故意作弄定梁,个个皆含笑引颈观望,唯有皇孙一人偷偷跑到太子妃身边,对局势十分紧张忧心。
  定梁张口结舌半日,猜测道:“是霓裳红。”内臣笑道:“小王爷也误了,这是冠群芳。”皇帝笑道:“也随遍你挑拣。”定梁偷偷向妃嫔席望了一眼,自觉念佛吃姜都十分不好看相,有损风度,犹豫半日,道:“臣就诵首诗吧。”皇帝摇头道:“你哥哥都认了罚,怎么给你破这个例。你不选,去把姜也给他撷一片过去。”皇孙见他要吃亏,痛心不已,在太子妃怀内代他求告道:“翁翁开恩,不罚六叔罢。”座中又是一片笑声,皇帝直笑得透不过气来,抚膺道:“那就不罚他,教他背诗。”皇后笑道:“到头来,还是我们阿元的面子大。”
  定梁想了想,清清嗓子诵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皇帝道:“听听,小小年纪,便知投桃报李行径了。”
  笑语声中,凑在太子妃身边的皇孙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小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一直静坐微笑的阿宝,问道:“你是谁?我认识赵娘子,不认识你。你也是我爹爹的嫔御吗?”阿宝微笑,弯腰低头,柔声答道:“可是妾认得阿元,阿元的竹马,还是妾还给郡王的呢。”皇孙想了想,突然一转身拱头钻进了太子妃怀中,太子妃搂着他,笑道:“阿元和生人说不上两句话,还是会害羞呢。”见阿宝一脸既怜且爱的神情,又笑道:“听说你身上也大安了。你这么喜欢,也着紧自己养一个,阿元也多个伴儿。”
  游戏轮回,最终至皇后处,却也亦是一株含苞芍药。内臣因适才和定梁开了个玩笑,此时却不免有些为难,低声提醒道:“娘娘,这个是……”皇后笑道:“这是宝妆成。”展卷果然,坐在一旁的皇帝倒是微感惊讶,道:“朕倒不知道你在这上头还做过些学问。”皇后但笑不答,诵道:“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秦娥。”直至宴上众人又开始欢饮畅谈,才侧首低声笑道:“陛下为妾簪的第一朵花,妾怎么会忘记?”皇帝一怔忡,眼看皇后精心妆饰过的容颜,春光明媚下,翠钿闪耀中,眼尾亦现细细纹路。不知思及何处,半晌才恍若有亡道:“卿卿,离那时也有三十一年了罢。”皇后笑道:“没有那么久,是二十八年。”皇帝叹道:“不查一俯仰间,半生已过。”看了看皇后,微现歉意,道:“近来国是冗繁,不免冷落了皇后,等过了这阵子闲下来,朕好好陪陪皇后。”皇后温和笑道:“好。”
  日且西沉,花如雨坠。众人尽兴,各自倾倒于锦茵绣幕,乱红飞絮之中,皇帝忽然感叹道:“这才像是一家人的模样,总是能够这样该有多好。”皇后微笑不语,皇帝问道:“说出这样话来,朕是不是老了?可是朕今日心里真是欣慰。”皇后摇头笑道:“陛下不老,老了的是妾。”皇帝道:“你刚过四十的人,比朕年少得多,这话又算什么道理?”皇后笑道:“妾是女人,不一样的。”皇帝不再接话,眼看盛筵,沉默了半晌,忽道:“前人言,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又说,后之视今,尤今之视昔。这两句话大概便可将前、今、后三世的情愫都涵盖了。”
  皇后微笑道:“这些文人话多少有些酸意,妾倒只知道一句俗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陛下想也是乏了,妾也乏了,我们就这么散了吧?”皇帝点头道:“随你的意思。”
  皇后随皇帝避席,中途分道,各还本宫。余人陆续离散,御苑内,夕阳中,人去春空,空余葱茏嘉树,狼藉残红。
  
  与会人极娱游,亦多觉疲惫,还宫还家后各自安睡。谁也未曾料想,夜深人静时,杳杳钟声忽起。
  阿宝梦觉,披衣起身,询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宫人也早闻钟声,出阁后片刻跌跌撞撞折返,慌乱几乎不能自持,口齿不清汇报道:“顾娘子,太子殿下阁中恰遣人来。”一年少内侍入室,跪地禀告道:“殿下要臣告知顾娘子,是皇后殿下崩逝了。”
  阿宝双瞳仁陡然收缩,一身出了一层鳔胶一样的黏腻冷汗。
  少年内侍抬起头来,问道:“娘子可还记得臣,殿下派臣带给娘子一封信。”
  阿宝道:“我记得你。你替我给你主上带句话,铜山崩,洛钟应。如此开场,如何了局?”
  
  

☆、铜山西崩

  皇后突然薨逝,众人听说的原因是急病卒,只为极少数人知的原因是吞生金,但是最终被公认的原因是抑郁与绝望。她朝中无外戚,族内无高官,二子一已被贬谪,一将被驱逐,在皇帝半世暧昧态度的纵容之下,三十载若幻若真的太后梦一朝粉碎,一个女人无法承受也在情理之中。青史上也未尝没有过类比,众人自然会想起如汉武皇后卫氏者。
  当然还有更少数的人以为的原因,是与阴谋和一个母亲的牺牲有关,这则属于暗室之论了。一般臣民尚不可怀据这等悖逆心思,何况怀据者还是逝者礼法上的嫡长子。
  不论何种,这出人意料,突如其来的国丧,彻底打破了之前前线,朝廷,皇帝,储君,重臣,亲藩几方牵丝映带的微妙平衡。在众人说出“失衡”二字之前,政局已经突兀而彻底的失衡。
  对于赵王定楷而言,因为国母丧,嫡母丧,生母丧,婚姻去国之事自然一时片刻无从谈起。三日下旨命礼部考订皇后丧服之制,各宫和在京文武官员给发白布制丧服的同时,令太子在内臣子们无比头痛的问题之一,便是究竟要不要召回蜀王和广川郡王。
  礼部官员负责引经据典,言援照本朝之前有过的成例,在外亲王可返京奔丧,但不至百日便必须返回,直到大祥前再回京参与。于是这便又引发了两派言论,一派言可返二字,说明也可不返,蜀王有足疾,封地且远,他不必必返。广川郡王虽是皇后长子,但因罪去国,也当永不返京才是正论。况京内嫡长有储君,亲子有赵王,足可以主持丧仪。一派则言本朝以孝治国,以礼立国,广川郡王去国时并无明旨意令其永不回归,既然也是国母丧,嫡母丧,亲母丧,他不回京参加丧仪,则天家行事,何以为天下臣民典范。
  因为国丧,皇帝下令辍朝五日。群臣们没有当面争辩的机会,只得各自先将丧服预备好,等待旨意后再相机行事。
  
  定权再度私会詹府主簿许昌平,也是在皇帝下旨辍朝的初三日的午后。国母有丧,按照本朝礼制,作为皇太子应服齐衰,但是由于礼部尚未定大行皇后丧仪,皇帝亦尚无明旨,定权不过更换了浅淡服色与白色冠,且面上殊无凄色。命人径自将许昌平引至书房内,自己先坐了,摆手道:“主簿免礼,坐。”许昌平便也不行大礼,向他一揖,也坐了下来。定权打量了片刻许昌平的打扮,问道:“主簿的丧服制好了?国有殇,主簿神色如许寻常,不知人言可畏否?”许昌平道:“当恸哭时臣自会恸哭,只是眼下既没有哭的工夫,也没有那份心思。殿下召臣前来,可有令旨?”定权道:“就是主簿说的话,哭的工夫都没有了。明日始在京文武皆要素服行礼,从明日至此后百日内,我怕都片刻不得闲。不过我怀疑,我能用的时间还有百日否?”
  许昌平起身,双手推开定权书房阁门和几页朱窗,环视门外窗外皆无一人,方低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定权道:“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许昌平点头道:“大行皇后无外戚,近年既失爱于陛下,只怕她能够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如是,非但赵藩不得行,齐藩亦得返。齐藩返,二十四京卫中有七卫是他故旧,而边城现在是在朝廷手中还是在亲藩手中,也难早结论。”定权摇头道:“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可舍弃,定是不丧身家不肯罢休了。是我打乱他们的谋画,他们这也是故意在逼迫我,我此时轻率浮躁,正投了他们的罗网。我断不能妄动,也请主簿不要妄动。”许昌平沉吟道:“他需顾忌的方面确是比殿下要少得多,可是他能动用的方面也比殿下要少得多。”定权叹气道:“你坐下,听我说——齐藩我是绝不会让他回来的,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事态恶化到那一步。但我今日叫你来,不为这事,而是有句话要嘱托你听。”
  许昌平依言坐定,道:“殿下请讲。”定权抬头看他良久,方开口道:“哥哥,活下去。”许昌平瞠目结舌半日,忽然撩袍跪倒道:“殿下何做此惊怖语?”定权神色阴郁,道:“我宁肯是自己多虑,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的对手甚至连无赖都不是,既是禽兽,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打发他之藩,其实是放了他一马,他肯领命,仍旧是太平富贵亲王。他偏偏不愿意,他要做亡命徒,能做亡命徒,可我不能,这是我一开局就输了他的地方。我现在的担忧是,我固然是打乱了他的谋画,或者也正是促使了他的谋画,万一此事牵扯到了主簿的身上……”许昌平叩首道:“果至于此,臣请殿下放心。”半晌后方低语道:“殿下知道,那东西放在何处。”定权摇头道:“我正是怕你做如此想,所以明知今日大概宫中已有亲藩甚或陛下的眼目,还是要你涉险前来。就是要嘱咐你,我不希望张陆正的事情再重演一次,也不需要它再重演一次。你听好,记下了——无论事情闹到何种田地,你设法救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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