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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细烛的眼睛看着台上的“锯人机”,目光发呆。
魔术师往身后一点,道:“这两个鬼卒吃着的,才是人肉哩!”那两个“鬼卒”又从台后蹦出来,手里捧着血淋淋的“人肉”,又蹦又跳地作啃咬状。
赵细烛想吐,急忙捂住了嘴。他身后,有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一个妇女“哇”地一声把秽物吐了赵细烛一鞋。
又是一蓬烟在台上腾起,魔术帅用魔棒指点着机器,道:“看好了!这锯人机,一头通着活门,一头通着鬼门!谁躺进去,谁就是一脚踩进鬼门了!这口搁机器底下的大缸,是接人血的!开了锯,那人血就嘟嘟嘟地淌到这口缸里了!还冒着热气儿、浮着红沫子哩!听着!在座的哪位不想活了的,就上台来,往这机器里躺进去,钢锯一架,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八下,就卸成了八块!在座的爷们娘们、哥们姐们,谁不想活了,就上来吧!”
台下一片寂静。那两个“鬼卒”各扛着一把颤悠悠的钢锯重又走出,钢锯相错,发出酸牙的“嘎嘎”声。看客们屏住了呼吸。
赵细烛的脸越来越苍白。
魔术师满台走动着,喊道:“怎么没人上来啊?都是胆小鬼不是?做人一场,一岁死到一百岁,横竖是个死!——你!”用魔棒指着台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你这位爷,穿的是百衲衣,想必也够不着百年寿!今日你就给自己争一回老脸,上台来锯了,也算是风光了一场!”那老头吓得缩起了脖子,一股尿从裤管里淌了出来。“哈哈哈哈!”魔术师大笑着,道:“尿裆了不是?真没出息!不就是锯成个八大块么?要是今日抬上个油锅来,你裆里淌的就不是尿,是屎了!”
看客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白,生怕被魔棒点着,藏起了脸。
只有赵细烛的脸还抬着。
天桥街上,赵万鞋一路走来,在人堆里寻着赵细烛。
一夜没睡,他的脸黄得像蜡。
布棚子里,魔术师的噱头摆得差不多了,便把魔捧往腋下一夹,摇着头道:“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人人怕死!这也难怪诸位,都活得好好的,何必就这么给卸成八块呢?平生还没坐过八抬大轿,还没吃过八味山珍,还没生下八子八孙,还没挣够八箱金银,怎么就倒上个八辈子血霉,上天桥来大卸八块了呢?不成!你让咱死,咱还不想死哩!要死,你自己死吧!——得!各位爷别骂我,我这就听各位爷的,替您给躺进这口锯人机里去!”
众人又活跃起来,裂嘴笑了。“叭”地一声,魔术师打开了机器盖子,要往那箱子里爬。
“慢!”赵细烛从凳上站了进来。
魔术师收回了腿,看着赵细烛,笑道:“您这位爷,准是有话让我捎着,给带到地狱去?”
赵细烛不知怎么开口,脸上毫无血色。魔术师道:“看出来了!您这位爷是个不想活了的主?”
赵细烛点头:“是的,不想活了!”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赵细烛在笑声中很快被魔术师请上了台,站在了锯人机边上。台下的看客们发现这是真事儿,都呆了,吃惊地张着嘴,怔愣着看着这惊人的场面。
“且慢!”魔术师用魔棒拦住了要往机器里抬脚的赵细烛,大声问道,“您真的不想活了?”
赵细烛点点头。
魔术师道:“看您这身打扮,是宫里的太监吧?”
赵细烛点点头。
魔术师走到台沿,对看客道:“诸位都明白了么?敢情是个被撵出宫没脸再做人的太监!唉,说来也怪可怜的,这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活路,可怎么偏要干上三百六十一行,当那伺候皇上的太监呢?什么不好去伺候?伺候个鸡鸭猫狗,也比伺候皇上强啊!伴君如伴虎,你一不留神,小命就休了!当年,老佛爷身边有个叫小李子的……”
赵细烛脸上已经泪水涌流。
布棚外,赵万鞋走来,打听着什么。他抬脸看着蓝布横幅,念出了声:“大卸八块……活人活锯……”
他忽然想起从赵细烛的床上拾起的那本书,书页上画着的,正是地狱“大卸八块”图。想到这,赵万鞋断定赵细烛就在这棚子里,急忙掏钱买了门票,进了布棚子。
一进棚来,赵万鞋一眼就看见赵细烛站在台上的一口大箱子上,身边是两个扛着大锯的鬼卒,惊得差点跌倒。他扶着柱子,脸色惨白如雪。
台上,赵细烛对着在喋喋不休的魔术师突然大声道:“别说了!我不是小李子!我是赵细烛!你不用怕,我是真心寻死的!你锯死了我,与你无干,这么多人在看着,没你的事,快动手吧,动手吧!”他满脸是泪,抬起脚跨进了木箱。
看客们全都站了起来,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往台前挤去。赵万鞋在人丛后,却是怎么也挤不进去,拼命地挥着手。
台上,魔术师将魔棒一挥,放出一篷烟,走到锯人机前对赵细烛大声道:“好!那我就成全你了!对了,有人来替你收尸么?”
赵细烛道:“有。”
魔术师道:“谁?”
赵细烛道:“我死了,请给宫里的赵万鞋公公带个口信,他老人家会来替我收尸的。”
魔术师道:“卸下的八大块,是扔给狗吃了,还是土里埋了?”
赵细烛道:“人都死了,吃了埋了都一样。”
魔术师道:“不后悔?”
赵细烛道:“不后悔。”
魔术师道:“那就蹲下吧!”
赵细烛抹去脸上的泪,正了正衣领,对着台下的看客摆了摆手,合上眼,往箱子里蹲了下去,魔术师抬手“啪”一声关上了箱盖。鬼卒举起了大钢锯,众人又哄地一声叫起来。赵万鞋急得往人堆里挤,喊着:“别!别!别开锯!别开锯哇……!”他的声音被猝响的洋鼓洋号声淹没了。
台上,鬼卒把钢锯十字交叉着插进了大木箱的缝,作着准备拉锯状。魔术师的手突然一挥,洋鼓洋号声停了,场上一片死寂。“我最后一遍问你!”魔术师对着箱里只露着一个脑袋的赵细烛问道,“你有遗言么?”
赵细烛在箱里合了下眼皮。
魔术师道:“现在说还来得及!”
赵细烛想了想,道:“我……我只有一句话!等赵公公来收尸的时候,你就告诉他老人家,就说……就说,赵细烛不是太监!”说罢,他放声哭了起来。
台下响起了哄笑声。赵万鞋跳着脚喊:“他疯了!他疯了!快把他放出来!放出来!”洋鼓洋号声骤响,赵万鞋的喊声又被淹没。随着魔术师的一个手令,那两个鬼卒将木箱上的四块黑布拉下,抓住锯柄,“吱吱吱吱”地来回拉了起来,众人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
赵万鞋身子一软,倒下了。
洪无常有大事要禀报溥仪。
养心殿屏风后头的紫檀小桌上,一只西洋钟突然响起奏乐声,小巧的栅门自动打开了,一匹铜马从门里走了出来,抬蹄跳起了舞。
溥仪的身影坐在椅上,默默地看着。洪无常跪伏在地上,等着溥仪说话。溥仪看着跳舞的铜马,沉默无语。洪无常抬眼看看屏风,道:“皇上,奴才是为先帝喊屈来的!”溥仪的声音很低:“别吓着了朕的洋马。”
洪无常道:“皇上,奴才说的是实话,先帝的脸,在那洋机器里,真的都是歪着的啊!”
溥仪的身影一动不动:“连人都不把先帝看正了,你还指望机器能把先帝看正了?”
“这是赵细烛那个奴才没长眼!”
“至少,先帝还有脸在洋机器里,可朕的脸,在哪?”
“皇上,”洪无常道,“赵细烛真的是……”
“别说了,”溥仪的身影在道,“你让人跪着拍照,能不拍出歪的斜的来么?”
洪无常道:“在皇上跟前下跪,那是咱大清国的法典哪!”
“还法典呢!”溥仪道,“大清国要是还有法典,朕就不会做个无脸的皇帝了。不要再没事找事了。对了,朕上回看了一出叫《汗血宝马》的傀儡戏,想起了一件事。当年,索望驿把一匹汗血宝马送进了宫来,这匹马,还在么?”
洪无常道:“以往,宫里和南苑共有十七座御马房,如今天下不太平,皇上也不骑马了,还养着御马的只有上驷院里的那座御马房,奴才得空就去看看,要是有那匹汗血宝马,就来回主子的话。”说罢,洪无常爬起身,无声地退出了殿门。
木头人发出“格格格”的笑声响在“十三排”赵万鞋的房里。从天桥回来后的赵万鞋病了,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上捂着块毛巾,病得不清。赵细烛坐在床边摇着木头人,一脸的愁戚。
“我知道,”赵万鞋闭着眼道,“你是想让我高兴,才摇了这半天笑人。”
赵细烛道:“这个木头人,叫笑人?”
赵万鞋道:“会笑的,就是笑人。”
赵细烛道:“我要是变成个笑人,那有多好。可我,笑不出。看着你老人家这么躺着,想哭。”赵万鞋睁开了眼,看着在默默淌泪的赵细烛,颤着手递上了一块帕子:“你啊,唉,怎么说你才好呢?那两个鬼卒真要是能锯人,你还活得了么?你把公公吓碎胆了。”
赵细烛哽声:“细烛对不起赵公公……说心里话,细烛不想死,可又不能不死……犯下了这么大的罪,我要是不去死,早晚也得被洪公公处死……”
“莫再一口一个死字了,”赵万鞋道,“皇上不是免了你的罪了么?往后呀,该怎么做人,得有个谱了。”
“赵公公,您说,马会说话么?”
“又犯傻了不是?你这是怎么了,脑袋里怎么老是转着这种古里怪气的念头?”
赵细烛欲言又止,埋下了头。他想,不管赵公公怎么说他,他得去上驷院亲眼看看。
当天晚上,赵细烛偷偷地溜进了上驷院的大门,“伊呀”一声,门轻轻推开了,赵细烛闪了进了御马房。
汗血马的耳朵敏捷地跳了下,朝大门边看去。它认出了赵细烛,轻轻叫了声。赵细烛抱起地上的草,往一间间马厩里撒去,一匹马一匹马的抚着。他走到汗血马的厩前,看了看马脖子上的枷板,道:“你还上着枷?我帮你取下来吧?”
汗血马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