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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嵘呆呆地坐在西屋门外的石凳上,身上套着申雨拿给自己的棉袄,死死压靠着门帘一侧,不让冷风灌进去丝毫。
雪越来越大,落在冷嵘身上,将他装点成一座坚固的丰碑。
脚下的大黄,不安分地蹭着冷嵘的腿脚,希望自己身上的皮毛,能传递给老主人一丝温暖。
申雨提着两个热水壶走过来,轻轻为冷嵘拂去肩上的积雪,听到他低声呢喃:“香儿,玉儿生娃了,你在地下要保佑着她哟……”
申雨鼻子一酸,眼睛红了起来。慢慢移开冷嵘的手臂,掀起门帘一角,轻推门缝,将热水放入屋内,然后仔细把门关严实了,并不敢往里多看一眼。
坐在冷嵘对面,申雨脸颊贴着门帘,焦灼地探听着屋内的动静,里面并没有像古装电视剧里所演的那样,传出女人矫揉造作的哭喊,似乎是要穿透观众的耳膜。
但他心里更加害怕,奶奶也会像电视剧里的产婆那样,突然走出来,冷冰冰地询问等在外面的男人:“你们是要保孩子,还是要保大人?”
申雨并不信佛教,此时却想到了以前自家正厅墙壁上,贴着的那副有些褪色的送子观音图,于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哀求着大慈大悲的菩萨……渴望能有一声婴儿的啼哭,来划破长夜的死寂,让奶奶能欢欣鼓舞地出来报喜:“生了,生了,是个女娃呢……”
突然,“哇”的一生,似乎是有虚弱的啼哭传出,申雨有些分不清楚,什么是想象,什么是现实。在一个世纪般的漫长等待之后,西屋的房门终于被打开,李环侧出半边身子,只对冷嵘说四个字:“你……进来吧。”
脸上不见大悲,亦不见大喜。
冷嵘冰冷的身躯瞬间有了知觉,他扶着门框,缓缓站起,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许久才缓过来,由李环搀扶着,走进西屋。
申雨哪里还计较老一辈人曾经叮嘱过的,小孩子见不得孕妇分娩的旧习俗。趁人不注意,也跟着进了去。
屋内散发出一股新鲜热血的味道,却透着某种冰冷的恐惧,申雨一时骇地有些窒息。
两位老人将冷玉的床挡了个严实,里边的情景,申雨不得去看,也不敢去看。他打量着屋内,最终被冷玉床头旁边的案几上,那个小小的竹篮所吸引,那是几天前,冷嵘为这即将出世的孙儿,亲手编制的摇篮。
此时此刻,摇篮里,安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他的小脸看起来有点儿发青,虽然已经被奶奶用热水清洗过身体,微皱的皮肤上还残留着胎脂,淡淡地显露着血液的条纹。
小小的摇篮里铺满鹅绒填充的棉褥,仿佛为他隔离掉了尘世的喧嚣,使他初来乍到,便可以不问世事地睡眠,呼吸轻浅,不需要对这个世界有丝毫欲望与好奇。
申雨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褥一角,沾染了血丝的脐带,还有小半截没有彻底剥落,有点像被打了个结的狗尾巴草,委屈地挂在身上,申雨觉得这孩子丑丑的,有点想笑。
果然如玉姨所说的,这是个女娃娃。即使是个妹妹,他依然可以教她,怎样打到最鲜美的猪草,怎样把自家的哼哼养得肥壮;怎么下河捕到最滑溜的鱼儿,怎么迅速的爬上树摘到最好吃的野果……还要让她学会怎么跟村北那帮野孩子打架,不受任何人的欺负……
想到这些,申雨打定主意,明天一大早就要抱着这新得的妹妹挨家挨户地去拜大年,讨红包,要让整个夏庄的人都知道有位小小的姑娘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降临了。
如果小丫头再讨喜一点,大人们发的压岁钱就会再多一点,说不定很快就能凑齐两张去R市的火车票钱,这样,开春以后,赶在自己寒假结束之前,也许能以带着小妹妹去找爸爸妈妈呢。
申雨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果然,喜欢小丫头的人真多啊,你看,那些乡亲们一个又一个地发着红包,申雨应接不暇,只好蹲在地上一个又一个地捡了起来。
一张福,两张寿,三张四张到白头……
可是申雨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慢慢染红,而那些红包,却依然静静地躺在地上,弥漫开来,却总是遥不可及。
……
愣了许久,申雨朦朦胧胧地听到奶奶在说:“嵘老哥,玉儿难产做了侧切,现在产程还没结束,胎盘还在肚子里,大出血怎么都止不住,要赶紧送到密城的医院才行!”
看着因失血过多而昏死过去的女儿,大片的殷红唤醒了冷嵘的每一根神经。此刻,作为老父亲,他必须再次成为勇敢的战士,为了女儿,回到战场,和死神搏斗。
冷嵘没有多问,他转身出去,走进隔壁的中屋,将枕头下自己平日积攒的钞票取出,贴身装着。然后回到西屋,麻利地将女儿身上的棉被裹好,再盖上一层军大衣,把床单撕扯成布条捆绑在一起,以避免冷玉再受风寒。
将女儿扛在背上以后,冷嵘神情冷冽地对李环说道:“我去找崔长贵,送玉儿去医院。她妹子你……”他的声音和拐杖一样地颤抖,却都倔强地支撑着自己的意志,不肯向命运低头。
“放心,我一起去!”李环也不含糊,给冷玉再包上一条头巾,然后转身对屋内的申雨说道,“看好这小娃娃,千万别再有任何闪失……”
……
也许是不放心冷嵘,大黄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两位老人,怎样都赶不回去。
一路上,冷嵘不知有多少次跌倒在风雪中,只能艰难地被李环扶起。三人的动静,使得夏庄几条家养的土狗警觉,它们不安分地叫吠起来,仿佛是要将自家的主人唤醒,呼出。
很快有人开始喊,“噫?是冷家的人!……大家救人要紧哟!……”
于是,加入到拯救冷玉、同死神赛跑队伍里的人数,从一个变成三个,五个,十个……
想到崔长贵腿脚不便,张家的外甥提前奔跑去崔家,将其面包车开过来;李家的侄儿帮忙将冷嵘背上的冷玉,安顿到后车坐上;赵家的几个叔婶硬是塞给冷嵘一打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往上数几代,都是一家人的村民,在风雪面前,默默的拧成一股力量,传递着正能量,不教人胆怯,不教人失望。
面包车驶出村外,大黄再也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对着村口那棵老枣树,呜咽地悲鸣着,许久,才转身,往冷家方向跑回。
……
山区行路难。
面包车的内部体积较小,除了开车的张家外甥,只剩下冷嵘,李环和冷玉三人。
血水已经渗透了外围的军大衣,染红了冷嵘的肩膀,以及身下的车座。冷嵘心中悲怆,怕极了女儿就这样一睡不醒,凄凄切切地在冷玉耳边喊着:“闺女,你起来看看爸爸,不要吓唬爸爸……”
李环见状,也忙对着冷玉呼唤:“玉儿,你刚才也瞧了,那小丫头生得真真可爱,教人看不够,你快醒醒吧,来给娃娃娶个好名儿啊……”
冷玉眉头微恸,仿佛听懂了两位老人的呼唤,慢慢张开眼睛,一滴清泪滚落出来,气弱游丝,从嘴里发出两个音节:“年……年……”
莫非是想将那小外孙女唤作“年年”么,冷嵘屏住呼吸,却只听到女儿的再次叹息:“年……关……,怕是……过不去了……”
李环深知冷玉这是回光返照,想到冷家这几十年来,香火淡薄,难得出个仙女儿般的姑娘,竟也如此歹命,瞬间老泪纵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玉儿别害怕,过得去,过得去……马上就到镇医院了,有啥样的坎,咱都过得去……”冷嵘呜咽这说。
冷玉凄苦地笑了起来,她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自己家的这位老人。望着苦苦挣扎的父亲,冷玉集起最后一丝力气,说道:“爸……对不起……,以后让小娃娃……多孝敬你……,下辈子……我还做你的闺女……”
冷玉的眼神再次开始迷离,这将冷嵘逼到了绝望的尽头,他大声地对前面的司机怒吼:“开快一点,再开快一点哟……”
而此同时,只有李环听到了冷玉最后说的一句话:“子瑜……我先走了……”
……
在雪地里跌了几个跟头,大黄孤独地跑回到了冷家西屋,贴着煤球火炉子外围,抖掉脑袋上的积雪。
房间里的血腥味消散了许多。申雨将西屋的煤火烧得更旺一些,依然无法驱走心中的恐惧和冰冷。
看到襁褓中的女婴,双手放在胸前,把自己缩成一团,申雨喃喃地问:“小丫头,你也是在担心着妈妈么……”
申雨解开棉袄的前襟,将小小的女婴贴着里衣抱在胸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更多的温暖:“睡吧,睡吧……等你睡醒了,你妈妈他们就都回来了……”
一处山村,一座陋室;一片炉火,一只土狗;一把又一把的愁。
在命运强悍地导演下,孜孜不倦地演绎着兴与衰,乐与忧。
很多年以后,冷年年在顾家种满玫瑰的Ailsa庄园,读完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著的《百年孤独》,抱着顾宵良的肩膀,狠狠地哭了整整一夜。
年年常常会觉得,其实,羊皮卷上所记载的,被诅咒了百年孤独的家族,一直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重演,从来都不曾消逝。
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倘若没有申雨的守护,自己会不会,做为冷家的最后一个人,同样被一群嗜血的蚂蚁,无情地吃掉呢。
……
翌日清晨,密城医院。
几个上班的医护人员,见面一打招呼,便在走廊上攀谈了起来。
“李姐,你听说了没,昨夜有个孕妇难产血崩,都快流干了才送到咱们医院,唉呀,真是太可怜了!”一个身穿绿色工作衣的护工,对护士长李莉说道。
“可不是,这大过年的,主治医生都在家过年,就剩俩值班的小护士,先给那孕妇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