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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张岫一路小跑,带着甲胄铿铿之声直进营内,而原本一脸戒备的守卫军卒现在也面带恭敬的侍列于前,甘斐又忍不住欢喜的回头对洽儿道:“就要见到你干娘啦,到时候你可要乖,替爹爹香香她的脸。”想到届时莫羽媚定然是又诧异又惊喜的脸,心头便是一阵暖烫。
洽儿吐了吐舌头,容色灿烂的笑了起来,而当她抬头远望的时候,眼中晶蓝流离的光彩却又一闪而逝。
……
大军齐聚而出,整个营盘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只留下些巡哨守卫的军卒和从事烧煮打杂的军役走动,张岫很快就发现了大司马行辕空无一人,刚出帐待回,就见驭雷惊隼韩离一脸沉重的路过,来到偏厢一处军帐前,掀开帐角,一束昏暗枯黄的灯火之光从帐内洩出,更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韩离叹了一声,不自禁的又在项间的珍珠项链上一抹,便要钻身进账,张岫就已快步赶上。
“张校尉,有事?”韩离看见张岫,他当然认识这个大司马府的近卫。
“原是要通禀大司马……”张岫见韩离面色悲恸,不由心下甚奇,话只说得一半。
“大司马兵发高平,夜战攻城,才整军出营,怎么,你是军中健士,倒不知道?”
“小将分属巡营戍望,唯闻聚鼓将令,不知主帅亲出,只是……”
“有甚事,待大人奏凯归来再去禀告就是。”韩离没有心思操持公务,对张岫挥挥手,帐中正在将莫羽媚入殓,他要去多陪她一会儿。
“只是……既然大司马不在,或许跟韩大人说,也是一样。”张岫犹豫了一下,凑过身去,附耳说了几句。
韩离心下巨震,怎么那么巧,羽媚今日香消玉殒,这……这甘斐便来到军营了?难道是有什么预感不成?
“告诉他……我没法嫁给他了……”莫羽媚最后的遗言犹然在耳,怎不令人肝肠寸断?韩离想了一想,轻声说道:“带他来这里吧。”
张岫躬身领命,才走了没几步,韩离却已经跟了上来:“不,我去迎他。”
……
嘭嘭嘭嘭……战鼓声隆隆敲响,大司马浑身甲胄,一步一阶,登上了高高伫立的耧车,四下里,密密麻麻的枪戟仿如数之不尽的连绵山林。
……
“尊君!啊哈哈,多日不见,面色可不大好那。”甘斐兴冲冲上来给韩离一个拥抱,又冲着身后马上的洽儿挤了挤眼:“我闺女,嘿嘿。”
“甘兄,久违了。”韩离看到甘斐与过去大异的形貌先是一愣,接着挤出一个微笑,只是维持着黯然的礼貌,对甘斐淡淡的拱了拱手,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什么女儿似乎也没什么异样神情,只是向内一示:“请。”倒是洽儿悄悄瞥了韩离一眼,眉眼间似乎略有诧异。
张岫挥手放行,守卫士卒搬开辕门阻障,让甘斐牵马进入。
一想到马上就能和莫羽媚相见,甘斐便是欣喜若狂,连韩离略显反常的神色也没有在意,声调激昂的向张岫告别,然后跟着低头不语,只默默引路的韩离大踏步前行,由于兴奋,嘴里的话也显得很多。
“桓大人这仗打的好呀,一路势如破竹,故都洛阳也拿下了,来的路上就听那些老百姓议论,说什么几十年故土沦丧,没想到又见到王师官军了,那欢喜劲可就别提了,可见桓大人北伐之举极得民心,不过我得说了,要各地英雄豪杰加入北伐大计自然可以,但不能不分良莠的什么人都收那,那些个马贼草寇什么的,便得谨慎,不然他们还是祸害老百姓,闹大了,岂不是民心得而复失?我这闺女就是……”
看韩离一直不说话,甘斐也觉得才一见面就直陈大司马之非,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听在这大司马心腹的耳中怕是更不豫了,再说无论大司马是不是有擅专篡权之心,待自己终是极厚的,自己纵有谏言良议,总要安置好了,再找个合适的机会提出不是?
省悟了自己的口无遮拦,甘斐便笑着改了话题:“你们现下如何?一路上得了不少军功吧。羽媚可好?”
“羽媚……”韩离喃喃重复,只觉得心中一堵,却是欲言又止了。
……
远方黑蒙蒙的城池,在暮色下像是一头踞伏于地的野兽,大司马面沉如水,在耧车上昂立直视。
器械前的军士们在忙碌着,绞紧弩机,擦亮兵刃,向临冲战车上放置巨石,红彤彤的火把一个个点亮,恍如旷野上陡然升起了燎燎星曜。
而所有整装待发的战士们却陷入一片异样的沉默,他们只是肃然远眺,数万人同时发出粗重的喘息,好像低声咆哮,蓄势将起的猛虎。
……
“桓大人不在?出去打仗了?怪道我来时听着人声嘈杂呢,哈哈,你怎么没跟去?你不是向来和桓大人形影不离的吗?呀,你不会跟我说,你留下,羽媚倒跟着去侍卫了吧?”
长时间的沉默,韩离觉得自己呼吸之间也有了略微的颤动,他异样的心绪落在了注视他背影的洽儿眼中,洽儿皱了皱眉,嘴角的抽搐一止,目光却变的更深沉了。
甘斐却懵然不觉,或许是过分的亢奋令他没有注意观察,他只是四下张望着少有人行的偌大军营:“哈哈,没事没事,等羽媚回来了,我吓她一吓,给她个惊喜!哎,对了,尊君,这仗打完了,你和羽媚便当跟我回去了吧,去乾家……”
这一下却又触动了甘斐自己的心事,语声一顿,咧开嘴像是要冲淡心中惆怅般的一笑:“……得,去归去,却不是跟着我,我……暂时不打算回去,哎,羽媚却也得跟我,嘿嘿。”
这段路并不长,可韩离却觉得像是走了好几年,终于看到了气势巍峨的中军行辕大帐,是瞒着他,还是让他知晓?韩离一路上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行辕大帐旁的那所军帐忽然掀开一角,露出了韩霓已然被泪水冲划了面上纹彩,而显得斑驳污糟的脸,她却还浑然不觉,通过脚步声,她感觉到了韩离的靠近。
“哥哥,就等你了,仪式……”韩霓话没说完,赫然便认出了韩离身边的甘斐,顿时愣在当前。
“嘿,这小妮子脸上怎么花成了这样,小心……”甘斐自然也认出了韩霓,正要开玩笑,可韩霓这番神情却使他的心底终于掠过一丝疑云。
唉……韩离决定了,拉开那所军帐的帐幕,低头涩声道:“羽媚在里面。”
甘斐心中更是疑惑,径自将胖大的身体从帐幕掀开的缝中挤了进去,韩霓侧过身子容他进来,却又忍不住捂着嘴,嘤嘤的哭出声来。
……
宝剑缓缓出鞘,剑身与剑鞘相触,响起了一阵悠悠绵长的擦音。大司马终于举剑在手,剑尖直指远方的城廓。
“杀!”数万人同时迸发的嘶喊宛如山呼海啸,便连空气也仿佛为之一窒。
临冲抛射的巨石带着低沉的轰鸣,弩机飞出的箭矢划开暮空,腾腾燃烈的火弋像是张开双翼的神禽,裹着炽焰熊熊的飓风,一股脑儿的落向沉寂如死的城头。黑压压的人流如同奔泻千里的浪潮,向着前方的高平城垣翻涌而去。
“轰切!”碎石迸飞,爆炎连连的城头骤然响起了人数远逊,却同样气势不减的回应!
……
帐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香露的气息,然而甘斐能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将心脏狠狠逼压,不带任何罅隙的沉重,他几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有什么人在,他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横卧在正中毡榻上那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玲珑躯体。
甘斐原本带着疑惑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看到了莫羽媚那苍白如雪的娇靥,双目紧闭,棕色长发垂散,在榻上铺展,却好像是在身下渐渐蔓延开来的黑血。
甘斐踉跄一步,一把抓住了莫羽媚置于身边的左手。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面上没有了那曾撩动心弦的微笑,手上没有了那曾沁香溢暖的温度,眼前,便只是一具失却灵魂生机而僵硬的躯壳。
肌肤冰冷,冷的几乎使自己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动,甘斐张大嘴巴,想要喊她的名字,可是喉头却好像被人死死扼住,只能艰难的迸发出一连串嘶哑的轻噫。
是什么时候,我总是要在人群中首先找到你的脸,却在发现你也同样凝视着我的时候,故意别过了头去装作毫不在意?是什么时候,听见你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撞进耳朵,我便是心中乱跳不止,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你的到来?是什么时候,当我与你同行便是欢喜的快要死去,表面上却还那般的淡然镇定,好像我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每一次殷殷相切的欢声笑语,每一次浓烈如火的抵死缠绵,每一次款款深情的耳鬓相擦,深深铭刻在心头的印记,就像是发生在昨天,随手可以触及的昨天。
然而现在,鲜明的印记就此隐入了长逝的永夜,一如沉没在恣意肆虐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带走了欢笑,带走了深情,也带走了所有的热血和活力。
超节豪、卓秋依、韩霓、况飞雄,所有参与此役的公府剑客都在帐中,此刻人人低着头,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甘斐缄默而彻骨剧痛的悲恸,而当韩离牵着洽儿的手轻轻走入帐中的时候,遽然听见一个像是垂死的野兽而发出的最后嘶喊。
嘶喊被不畅的呼吸阻塞,方自令人心碎却又倏忽一止,甘斐身体晃了晃,倒在了莫羽媚的尸体边。
第043章 心如死灰
直到甘斐因悲伤昏阙并在第二天幽幽醒转之时,兀自觉得如梦一场。可当他深怀着莫名的恐惧,再次步入那帷军帐,并见到莫羽媚的尸身依旧静静的躺卧之际,才发现这便是血淋淋而又无比确切的现实——羽媚不在了,他心中最大的寄托和支柱,在一夕之间彻底崩坍了。
他在莫羽媚的尸身边枯坐了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有流下过一滴泪水。他不是不想哭,他恨不能嚎啕大哭一场,一泄心中剧痛,然而却欲哭无泪,泪水或许已化作了心底流泻不止的鲜血,早就在无声凝咽中干涸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