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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切总算过去了,再不过去时间也不允许了,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就是我得独自一人回家去。他不可能亲自送我回家去,我得独自完成安全回到家里这一任务,但他又怎么可能放心地把这一任务交给我。这是必然的。他躲开了那些讨厌的家长们,把我领到一个地方,又像今天来这儿的一路上和到了这儿他离开我去做他所说的“重要的事”和见他所说的“重要的人”之前一样,把我陷入四面八方都有无数的车辆向我横冲直撞而来、四面八方都是似乎看见我就一定会找上来淹死我的大江大河、四面八方都是只要我敢出脚一步就一定会掉下去摔个粉骨碎身的悬崖那样一种“境地”中,尽管这种“境地”只是他的想象,只是他描述出来的,可是,他说着说着就气恨地叫起来:
“对了,啥也不说了!反正你不可能一个人独自安全过那条街道,更不要说独自安全的回到家中了!”
但他不得不压制自己的气恨,又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地给我讲我要如何如何如何才能独自一个人过那条似乎它的每一寸都对我、就对我是崇山峻岭、汪洋大海、刀山火海的街道,还有出了那条街道到我们家的那漫长而凶险密布的道路。
他终于说完了,瞪大眼睛低下头来问我:
“你现在还能不能独自一个人走过我们那条街?你弄没弄清楚我所说的是哪条街?”
我没有办法不到这时候了也不回答他,所以我说:
“你去办事吧。我想我一个人能。”
“你还没有弄清楚我说的到底是我们的哪条街……”他仰天绝望地长叹道。
但他仍然只有强压下自己的绝望,他也没有办法。他又讲,讲啊讲啊讲啊,末了,又问我道:
“这下你能一个人过我们三官场这条街不?”
“我这次一定能。”
他发作起来,仇恨地、歇斯底里地、每一个字都是咬出来地叫道:
“又、是、你、这、次、一、定、能!”
他没办法,只有放弃我独自一个人穿过那条他所说的“我们的大街”的幻想,尽管如果他利用他给我讲这些的时间护送我穿过那大街,都穿过了好几回了,只不过有他亲自护送,他也不会放心,因为他护送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我啊我啊我啊。就这样,他如此对我说:
“你如果不能独自一个人走过我们的三官场大街,我现在就另给你指一条路。这是条小道,你走它可保你的绝对安全。我决定了,你就走这条小道。它可以让你绕过整个三官场大街,保你完全没有危险。
“你看,你从我们站的这里不必拐弯一直往前走。你看见那条通往那片竹林的小道没?你从这里直接走上这条小道,进入竹林,竹林看起来把小道遮住了,可进入竹林如果你的目光是一直平视朝着前方的,就可看见这条小道直接通往一扇围墙上的小门。你就通过这条小道直接走到这扇小门前。你要注意在站到小门前之前,还得上两级石台阶,上石台阶千万要小心,左右看好,看好了才上一级,又看好了才上第二级,千万不能有丝毫分心,否则你会从石台阶上跌下来,而一跌下来你就什么都完了!
“上了台阶了,看清楚自己已经上完台阶了,真正站到小门门前了,你就做个深呼吸,调整调整自己,然后轻轻地、礼貌地敲小门。千万不能一上去就去推,而是站好站端了,把自己的衣着从上到下检查一遍,一切弄得规规矩矩、像模像样,然后微笑着轻轻地、礼貌地敲小门,一次敲两三下就够了,要再敲,也要过一会儿。记住每次只能轻轻地、礼貌地敲两三下。
“这小门那边是我们的公社政府大院。你敲过之后,定会有人来给你开门,开门的一定是我们公社政府的领导或他们的家属。对来开门的人,你先要看一看他们的身份年龄,然后毕恭毕敬、礼貌周全地叫爷爷、奶奶或叔叔、阿姨。该叫爷爷就叫爷爷,该叫奶奶就叫奶奶,该叫叔叔就叫叔叔,该叫阿姨就叫阿姨。接着一定要说‘感谢爷爷、奶奶,感谢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为我开了门。’然后你就详细、具体、老实地讲明你的原因,一定要老实诚恳,一点儿也不能隐瞒,更不能说一个字半个字的假话。你先说你姓甚名谁,家住哪儿,来干什么,你现在要回家。然后说你想请求借公社政府的大院过一过,你年龄小,觉得走外边的三官场大街不安全,而你要回家又一定要走外边的三官场大街上经过。记住,一定要说‘三官场大街’,还要在前边加上‘我们的’几个字,说成是‘我们的三官场大街’,绝不能马马虎虎地说‘三官场’什么的。要多说感谢了、打搅了、麻烦了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即使对公社政府领导的家属也要这么说,称她们为‘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
“为你开门的无论是公社政府领导还是他们的家属,他们听了你的情况,都会无比亲切、周到地领你进门。进门后要下四级石台阶才到得了公社政府大院内,为你开门的公社政府领导一定会亲切地牵着你的手,亲切、细心、周到地,无微不至地领你下这四级台阶,然后牵着你的手,亲切、细心、周到地,无微不至地领你横穿整个公社政府大院。他们会把你领到一道门前,为你敲开这道门,过了这道门就是我们公社信用社的后院了。
“你要记住,过这道门也要上下几级台阶,但公社政府领导一定会亲切、细心、周到地,无微不至地,生怕你出一丁点儿差错地领你安全上下。这时候你要回头和公社政府领导告别,说爷爷、奶奶再见,再次万分感激、感谢。公社政府领导也会慈祥地微笑着挥手和你告别,目送你走进我们的信用社后院内。
“你遇上了信用社的同志,你站好了、站端了,毕恭毕敬、轻声细语地详细、具体、诚实地说明你的情况。他们也一定会亲切、细心、周到地,对你无微不至地领你穿过信用社后院,又会领你到一扇小门前,为你敲开门,过了这道门你就到了我们公社供销社的后院了。过这扇门也要上下几级台阶,你自己个人去上下是不安全的,你就请信用社的同志,也要叫他们叔叔、阿姨扶你上下这几级台阶。信用社的叔叔、阿姨一定会手拉着你的手把你亲手直接转交给供销社的叔叔、阿姨,替你说明情况,供销社的叔叔、阿姨则接过信用社的叔叔、阿姨做的,把你亲切、细心、周到地领过供销社后院,又到一扇门前,出了门就上了一条大道。你先已经向他们每次都说明了你家住哪儿,领你出来的供销社叔叔、阿姨会向你指明你回家该走哪个方向,你沿着这个方向就能直接回到家了,不必走三官场大街了!”
他越说越陶醉,越说越把他说的都当真了。他正说到兴头上,又灵感来了似的说:
“不,你最好是在进了公社政府大院后,对遇上的第一位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就百般详细全面说明你的情况。你就说你虽有十二岁了,但你实际连一个三岁的小孩儿也不如,哪方面都不如三岁小孩儿。你也要无限真心诚意显出你不如一个三岁小孩儿,一点儿也不能是装的,而你也没有什么可装的,因为你本来就不如我们的一位三岁小孩儿,平时我也是对你这么说这么教的——我们的一个三岁小孩儿都会走路了,而你连路都不会走,只会爬,在原地乱爬。对,你就不要走了,沿着我所说的这条道爬到公社政府大院去。你遇上的尊敬的公社政府领导一定会无限亲切、慈爱地寻问你,你说明了你的一切情况后还要说你不会走路,只会爬——领导干部最喜欢只会在地上爬的人了!你请求他把你扶起来,教你走路,亲自一步步地扶你穿过那几个院子。我们的公社领导一定会无限亲切、慈爱、温暖、细心、周到、全面地,无微不至地教你怎样走路,你反反复复地学,学了又学,学中还要问,问了又问,公社政府领导也一定会无限耐心、细致地教你,直到你学会了走路。然后他就会亲切、慈爱、温暖、细心、周到地把你扶着穿过那几个院子,送你到那条大道上。这才是你最保险的、万无一失的办法!”
他说得如此陶醉和逼真,就跟他自己就是那个那么大了还不如“我们的三岁小孩儿”的人一样。但是,突然之间,他的语调变了,沉重、低沉、冰冷、伤感而又残忍:
“你可要记住啊,到了这那条回家的大道上,你不能就走了啊!还一定要问问你回家该朝哪个方向走!你先已经向他说明了你家在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他一定会为你指出正确的方向。但你不能问一次就够了要再次、三次、多次地问他,每次把他指的方向盯了又盯、看了又看、望了又望,都好像是还不明白似的。他也一定会亲切地、含笑地多次反复给你讲解、指明。你还不能光在方向上这样请教就够了,还要毕恭毕敬地、天真可爱地寻问在这一路上你该注意哪些问题,那些事项,怎样才能不跌倒,怎样才能避免走到大江大河或深沟夹渠里去了,走到万丈悬崖下去了!他都会一一细致地向你反复讲明,给你一个个具体可行的方法,还会给你说明这一路上在哪儿有河、哪儿有崖,你在哪儿哪儿该注意什么。你同样不能只请教一次就够了,要多次请教,好像你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好像你比一个三岁小孩儿、一个白痴还要愚蠢无能。最后你才向领导告别,连声不断地感激、感谢,恭敬地叫爷爷,说再见,这才规规矩矩地上路。上路走多远了,你也要不断地、多次地回头看,回头望。领导会一直站在那里,亲切、慈祥、含笑地目送你,如果你走的方向和行走的姿势是正确的,他就会向你亲切地点头——你要知道,不这样你是不可能走回到家中的!”
爹说到这里更见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沉重,说:
“娃儿,你今天还就要去走我所说的这条小道!全都要丝毫不差地照我教你的去做。那你一定会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