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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着沿途的军士,不甚清晰,却能够感受到,他们就像黑夜里的一团团烈焰,是那么的炽烈。
这就是大焱的希望!
他终于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和付出,是多么的值得,他伏在苏牧的背上,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值了。。。值了。。。”
当声音微弱下去之时,苏牧疯狂加速起来,他任由寒风吹袭着眼泪,不断冲刷着脸上的金印,疯狂地往前方狂奔。
天地间的战鼓声越发急促,越发激烈,就像在与死神对抗,像远古那些无知的人们,用声音和舞蹈,来驱赶凶兽和异鬼。
苏牧仍旧能够感受到种师道的心跳,幽州城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甚至能够看到城门前的官道,他已经踏上了这条官道的石砖!
然而这个时候,种师道却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动用了最后的力气,探出手来,将那块军牌,挂在了苏牧的脖颈上!
“咔哒。。。”
军牌从头顶落下,敲击在苏牧的胸甲上,悬挂军牌的麻绳仍旧散发着种师道的余温和老朽的气味。
然而战鼓却戛然而止,不是军士们的战鼓,而是种师道的战鼓。
他的心跳停止了,他的呼吸断了,他的一只手捂住心口,另一只手却推着苏牧的后背,仿佛要不断督促苏牧前行一般。
苏牧停了下来,周围的战鼓也停了下来,大雪之下,天地寂灭,军士们都知道,他走了。
苏牧拼命地呼吸着,事实上从开始跑动到现在,他都很少换气,生怕放缓了速度,生怕挤压影响到种师道的呼吸。
而现在,他可以呼吸了,他只能不断的喘着,因为这样,呼出来的白汽,才能掩盖他脸上那两道泪痕,那两道被寒风冻结成冰霜的泪痕。。。
他抬起头来,幽州城的城门,就在他的头顶,他的脚,站在幽州城外,只有三五步的距离。
种师道,终究没能死在幽州。
而苏牧只记得,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老了。。。再也走不动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死去犹欲杀阎官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按说老种的死,对北伐大军的军心士气是沉重的打击。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死非但没有挫败这些军士的士气,反而激起他们的决心,点燃了他们的死志!
老种已经老了,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事情,你不能再要求一个连骑马都困难的老军神,仍旧在战场上挥斥方遒,仍旧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
他已经成为了大焱军的传奇,成为了一种精神信仰,成为了一个传奇的符号,即便死了,这种精神也永不磨灭。
他老种都宁愿死在前线,陪着这些军士,难道这些个黥面汉子,还不如一个垂垂等死的可敬老头儿?
不!
老种未完成的征途,就由他们这些黥面汉子走完,用铁蹄,用刀剑,用硬弓和长枪,扫荡所有敌人,走完老种剩下的征途!
落叶归根,幽州方面需要将老种送回汴京,他是大焱的军神,生前无法得到的荣耀,死后必须一样不少,这是全体北伐军的唯一要求,相信朝廷不是傻到根子里,就不可能不答应这样的要求。
眼看着大军就要继续北上,苏牧却没有出现在中军大帐里,他连孙金台、郭京和刘无忌等人都没有带,一个人拎了一坛子酒,往幽州城内东南角的一处墓地走去。
虽说落叶归根,但大焱军中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也有人即便死了也无家可归,于是便彻底留在了幽州。
这片坟地并不是很大,但很规整,一排排的坟头被大雪堆着,像一颗颗白发的脑袋。
苏牧走到一座坟前来,先是蹲下,而后又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拍开酒坛子的封泥,朝那墓主说着。
“老哥哥,打扰了。。。”
他将劣酒撒在地上,浑浊的黄酒淡如清水,半分劲道也没有,真不是军爷该喝的酒,但苏牧能找到的也就这些了。
并不喜欢喝酒的苏牧,将酒坛子凑到了嘴边,但想了想,终究还是轻轻放了下来。
“酒我就不陪你喝了,一会儿还要领军北上。。。”
“我知道那老头儿想看的不是幽州,而是你们,虽然素不相识,但我苏牧敬大家伙儿一坛酒。。。”
苏牧想了想,再说不出什么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他对老种的认知竟然是这么的少,即便想说些什么,竟然都说不出口。
可哪怕他跟种师道相处并不久,但自打进入北方战场的那一天起,种师道就成了最接近苏牧的那个人。
早在雄州之时,种师道是第一个与苏牧一般,能够丢开大辽,看到女真的真正威胁之人,他以大焱土著的身份,却拥有与苏牧这个穿越者相差无几的未来格局眼光,他才是真正的智者!
虽然在对待涿州郭药师的态度上,他与苏牧有过分歧,但最后也算是殊途同归,他最终还是看到了郭药师的价值,并让他往西北方向进攻,给了郭药师一次机会。
再后来,在战略上,他与苏牧就再无分歧,即便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承受了不公和委屈,但他仍旧为苏牧找来了李纲,就算到了最后,眼看着战端再启,他还是随军北上,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丝余热,照亮了苏牧的征途。
面对这样的一个老人,苏牧竟然连一句像样的悼词都说不出口,有时候他真的痛恨自己这样的性子。
他只是朝这一排排坟头,低声说了一句。
“当他的兵,不亏。。。”
他下意识地将身边那座坟头的木质墓碑上的积雪抹掉,想看一看种师道的兵,长什么样子。
但见得墓碑上刻着:“奉日营指挥苟寒生。”
他并不知道这个苟寒生,就是种师道一直念念不忘的老牙,那个在幽州城头喝了他的酒的老西。
他只是觉得这名字一点都不像一个大老粗,更不像一个老西军,反而像一个读书世家的孩子。
“读书人。。。哼。。。”苏牧想起汴京城里那些所谓读书人,再看看这苟寒生,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而后轻轻拍了拍酒坛子,朝那墓碑说道。
“咱走了,老哥哥们好生歇着,待得凯旋,再来陪你们大醉一场!”
苏牧说完,就要迈开脚步,可他转头一看,那酒坛子就这么打开着,他仿佛听到苟寒生们的嘲笑声。
他转头看了看城外的军营,突然又转了回来,低低骂了一声:“入他娘的!”
而后抄起酒坛子,咕噜噜一顿猛灌!
他一直想着保持理智,一直想着清醒地审视局势,即便身处危机,仍旧想着如何改变现状。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任性了。
他的酒量不算太差,酿酒的度数也不高,但他咕噜噜一顿快酒,也是有些浑身发热。
当最后一滴酒入喉之后,他便将酒坛子砸向了墓地前方的一块石碑上。
那石碑该是幽州地方为这些战死英灵而立的。
酒坛子四分五裂,苏牧却借着酒劲,高举右手,大喊一声道:“刀来!”
自从得了宗主之刃后,无论苏牧如何软磨硬泡,不闻和不问都冰冷得如铁如石,从不与苏牧说话,更不会将宗主之刃交给苏牧赏玩。
而现在,苏牧一声大喝,肩头早已落满白雪的不闻不问却出现在了苏牧的身边。
那木盒喀喀喀被拉开,那柄宗主之刃便飞向了苏牧!
苏牧大袖一挥,将巨刃捞在手中,内力催吐,刀尖便在石碑背面刻画起来,铁画银钩伴随着火星四溅,苏牧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堪称一气呵成!
苏牧的身影便如风雪之中的白色蝴蝶,一阵乱舞之后又戛然而止,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憋屈,但他却像借了邻家的工具,用完了赶紧归还,怕弄坏或者磨损了别人东西一样。
宗主之刃很快就倒飞回来,当不闻不问将刀收回木盒之时,苏牧已经走出了墓园。
两位天聋地哑一般的高僧就这么看着苏牧的背影,而后扛着刀匣,来到了石碑处。
但见石碑的背面,刻着一首诗,字迹有些潦草,结构松散,笔锋却入石三分!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老刀夜雪幽州路,铁马寒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欲杀阎官!”
不闻和不问相视一眼,没有太多的表情,但他们跟随苏牧的脚步却更加的坚实。
宗主之刃除了杀人,从不干别的,刀刃上沾染了历朝历代无数名士的鲜血,无论是位极人臣的王公贵族,还是纵横天下的江湖高手,唯独没有做过刻碑这种事情。
不闻不问是清楚这一点的,可当苏牧豪饮之后,喊出刀来二字,数十年古井不波的他们,竟然被苏牧的气场所震慑,内心虽然仍旧迟疑,手脚却把持不住,终究还是将宗主之刃交给了苏牧。
他们对诗词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早知道苏牧是文坛大宗师,但实在看不出这首诗的好歹。
他们只觉得这首诗大气磅礴,波澜壮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悲凉,直到他们看到最后一句,才觉得将刀交给苏牧,是正确了。
大雪仍旧在纷纷扬扬,渐渐将苟寒生的墓碑盖了起来,或许这首刻在石碑背后的诗不被人所知,但却是苏牧写过最喜欢的一首。
他大步走出幽州城,回到大营之中,与童贯等人见了一面,开始商议继续北上的事情。
这一次,只要大军能够顺利抵达大定府,将大定府作为前线大本营,就能够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是东北方的女真,还是西北方的党项,或者是北方的蒙古部族发动突袭,大焱都能够及时作出应对和支援。
许是种师道的死,让童贯也受到了影响,诸多将领一直商议到入夜,在军营里用了饭,这才纷纷退散,打算明日一早就发兵北上。
苏牧喝了一坛子酒,肚子还在发涨,脑子也有些模糊,草草吃了些,也就回营歇息去了。
他没有再研究这次的军事,只是呆呆地望着火盆,手里摩挲着胸前悬着的军牌。
摇曳的火光之下,苏牧的指肚抚过军牌上的刻痕,依稀能够感受到“种师道”三个字的轮廓。
那是种师道自己的军牌。
他将军牌交给了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