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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景琮微怔,没明白对方若隐若现的敌意是从哪来的,便把目光投向姜云舒。
姜云舒十分见色忘义,见势偷偷错后半步,飞快地朝他做了个噤声和抹脖子的动作,然后立刻低眉顺眼地追着她师父跑了,老实得前所未见,差点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姜云舒谄媚地凑到了叶清桓身边时,那位看似非常不好相处的前辈脸上好似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志得意满。
卢景琮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这一早上的事简直一件比一件诡异,他的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卢家千百年传下来,人口一代比一代多,几经扩建,从深处的虞园走出来耗时并不算短,可即便如此,等几人到了大门口的时候,那群哭丧的乡民仍旧中气十足,嗓音洪亮,活像戏台上专门练过的名角儿。
白花花的纸钱撒了一地。
那口薄皮大馅的棺材依旧横在原地,里面隐隐约约的味道似乎比之前更浓了些,连火盆里烧纸的烟灰味都快要遮掩不住了。
姜云舒心里有些凄凉——无论真相如何,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不仅夭亡于此,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也实在太过可怜了些。
只不过一转念,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为何,那些吹吹打打哭喊不休的人就突然全都闭了嘴。
寂静突如其来,让气氛陡然僵硬了起来。
里三层外三层堵在门口的人群像是被洪水冲开了的蚂蚁似的,瑟缩着分到两边,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通路。
剩下后面围观的闲人显然没料到这番变化,没能及时地跟着让开,还在万分迷茫地左顾右盼。
这场景实在有点眼熟,姜云舒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一偏头,正好瞧见叶清桓无动于衷的神色。他和前一天别无二致,依旧是灰衣灰发,面容苍白得让人心惊胆战,活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讨债的鬼差。
他面无表情地笼着袖子,眉目低敛,看也不看对面的人,就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入眼似的,过了好一会,才终于淡淡说道:“你们闹得我心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惯于闹事的人通常也惯于欺软怕硬,卢家人千百年的好名声成了桎梏,让他们只能在无理取闹面前忍气吞声,然而修者与凡人之间的鸿沟却并未就此被抹平,就算是停云城土生土长的老百姓也知道,除了卢家以外的修士惹不起——毕竟,没有被拔去爪牙的老虎是真的会咬死人的!
叶清桓就在门口,半步也没往前走,十分明显地昭示了他的用意就是要为软柿子卢家打抱不平。
大约是财帛确实能动人心,披麻戴孝的乡民们纠结了许久,内心的挣扎和慌乱都化作了战战兢兢的神色写在了脸上,但居然始终未曾真正退开。
过了许久,寂静的人群里终于传来了一点试探的声音。
那人藏在后面,脑袋垂得低低的,连掐着嗓子挤出来的声音都有点变调,就好像这样一来就不会被发现了似的:“……那、那慧娘也不能白……白死了呀!”
此言一出,刚刚安静下来的场面又隐约骚动起来。
也不知哪里,突然配合着响起了一声抽泣。
姜云舒这才瞧见被好些乡民围在中间的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他一身白,混在人群里并不起眼,但仔细看来倒像不像孝服而是卢氏子弟的服色,这会儿被几人押在地上,一脸的灰被眼泪冲得黑一道白一道,再配上那副痛不欲生似的表情,简直让人一言难尽。
姜云舒忍不住想,这人早干什么去了。
正好叶清桓也循声看了过去,终于非常吝惜力气地轻轻一抬眼,低声问:“我听说,你们要让他偿命?”
众人又是一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最终全把目光投降了押着卢远宁的几个人——他们应当是李慧娘最近的血亲了。
然而,像是并没有耐心等待回复一般,叶清桓随即就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杀啊,还磨蹭什么。”说着,还乜了旁边愕然的卢景琮一眼:“找把刀给他们。”
卢景琮被这不讲理的流氓气势给噎住了,下意识又去望姜云舒。
姜云舒正在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一张常带三分笑的脸上居然被她硬生生地绷出了一点喜怒不形于色的风范。
他犹豫了下,想要拒绝,却蓦地记起了叔父的叮嘱,一咬牙,真的从守门的晚辈手里讨要了把剑,沉着脸扔到乡民身前,冷冷说道:“我卢氏千年清誉不容玷污,虽然时间紧迫未容详查,但既然诸位坚称此子犯下奸/污、逼死良家女子的大罪,且有尸体为证,那么卢氏绝不加以包庇!还请各位亲手斩杀罪人,以慰亡者冤魂!”
即便是低阶弟子用的兵器也非凡品,铮地一声轻响,竟直直戳入地面数寸。
乡民便全懵了。
眼看着送到手边的是吹毛断发的真家伙,对方又摆出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他们反倒下不去手了。
纸包不住火,卢远宁和李慧娘郎情妾意了少说一年,瞧见的人并不少,如今一时靠着自家人颠倒黑白诬蔑成了逼迫民女,往后还有数不清的年头呢,谁也不能保证就没有一个半个嘴欠的来用此事讨好卢家,更何况,万一卢家没有人死灯灭一了百了,反而要翻开旧事追查到底的话……
若是讹来点钱财也就罢了,可要是真冤杀了个名门大派的修士,就算卢家人再好脾气,等着他们这些主犯与帮凶的,只怕就全都是家破人亡的“好事”了。
押着卢远宁的几人中,为首的男人是李慧娘的亲爹,数日来他闹得最凶,可风水轮流转,此时他也是第一个被架在了火上。
他立时僵得好像全身的关节都锈死了似的,死死盯着眼前那把寒光湛湛的长剑,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敢轻易动弹,额头上也开始渗出冷汗来。
偏偏叶清桓最擅长气人,恰到好处地疑惑道:“怎么不动手,不是闹腾得挺欢么?”又纡尊降贵地补充:“修道之人最讲道理,只要你们没撒谎,卢家总不会为了个罪人事后找补,你们这是犹豫什么呢?”
……一口一个讲道理,好像完全忘了他自己之前是怎么吓唬人的了。
李父只觉苦不堪言,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他旁边的婆娘,李慧娘的继母这会也没口口声声“你让娘怎么活”,反而已经十分识时务地悲痛过度“晕”了过去。
叶清桓又不冷不热地看了卢景琮一眼,眉目间全是讥讽,好似在不加掩饰地嘲笑他们被这些愚不可及的货色牵着鼻子折腾了许多天。
卢景琮垂下目光。
生在卢家这样的家族里大约就是这样,既以家族清名为傲,又为其所累,虽然明知迂腐,却也只能一辈子束手束脚地活在这些责任和声名编成的条条框框里,凡是有一点出格的地方,便得狠心砍去。
永远不得畅快。
四周真正是来看热闹的闲人街坊之中已开始了窃窃私语,眼下的场景太诡异,由不得他们不多想。
姜云舒耳朵尖,没一会,已经捕捉到了七八个版本的靠谱或者不靠谱的猜测,无一例外,都是疑心李家苦主别有图谋的,她不由微微一笑。
或许这抹笑意实在太缺乏温情,李父本就绷紧了的精神终于到了极限,头顶上原本还在矜持的冷汗跟瀑布似的全都淌了下来。
他动了动嘴,却因为喉咙太干,没能发出声音来,可他自己却直到说了好几个字之后才发觉,连忙用力清了清嗓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叶清桓忽然直截了当地问:“李慧娘真是被逼迫的么?”
第84章 消失
不待对方回答,叶清桓便无动于衷地牵了牵嘴角,目光扫过地上停了好些日子的棺木,又问:“他二人情投意合多久了?”
李父又止不住一哆嗦,脑袋抬到一半又垂了下去,终究没能反驳。
卢景琮神色一肃,走向他那满身灰扑扑的败家侄子:“前辈问话,你听到了!”
卢远宁好似比李慧娘的爹还怂几分,哼哼唧唧地啜泣了好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一年……一年多了……”
卢景琮顿时眼前一黑,心下百感交集,简直想一剑劈了这不争气的玩意。
这边话音刚落,叶清桓便轻轻咳了几声,淡淡道:“哦,听说情郎要始乱终弃,前来求证,却被拒之门外,一怒之下自尽身亡……果然合理。”
李家好几人耳朵尖齐齐动了下,好像捞着了救命稻草。
下一刻,叶清桓却冷笑起来:“可我不明白的是,卢子淳说这小崽子年初就定了亲事,按着卢家的脾气,定然要大肆施药济贫,闹得满城皆知,怎么李慧娘看着挺聪明伶俐的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事却硬是等足了三个月才反应过来要求证呢?”
他似乎气力不济,勉强说完长长一句话,就又低声咳嗽起来。
李家人刚缓过来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彼此惶惶对望,一时却没一个人敢说话。
卢远宁猛地仰起头,灰土遍布的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姜云舒默然旁观至此,眼看着其中一波三折的真相总算要摆上台面,心中却毫无快活之感,反而厌倦透了,她叹了口气,突然很想把这些其实无比简单却又恶心到令人发指的事情草草抛下,只和她的师父两个人远远躲开,躲到尘世纷扰再难触及之处。
她想,明明往前一步便可与所爱之人厮守,可偏有人怯懦至此,这又让那些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诀别来临的人情何以堪呢。
她便忽然轻声开口:“我对搜魂之术颇有心得。你们不想主动说的话,我不介意帮你们一把。”
搜魂之法乃是禁忌,千般法门大多已然失传,只在某些门派蒙尘的禁术之中还能找到些痕迹,姜云舒曾经历过的洗魂便是其中之一,因此“颇有心得”四字倒也不算说谎,只不过此法严禁向凡人施用,此事李家人却无从得知了。
搜魂一词早已把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一群人吓成了瑟瑟发抖的小鸡仔,就连倒在地上装晕的那个妇人也忍不住悄悄往后蹭了一点,生怕被人给推出去第一个开刀。
可惜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