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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桓终于不再死撑,他有些疲累似的换了个姿势,半倚在姜云舒身上,凉飕飕地说:“我来这,本是觉得或许能找到答案,没想到虞姨这么会使唤人,反倒给我们又加了这么多问题。”
虞停云面无表情:“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谁记得你,有时甚至连你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只能日复一日地活在那些早已不存在的陈年旧事里……”
所以,想要一个了结,大概也不是什么太非分的要求吧!
叶清桓闻言却沉默了下去,而后,忽然极轻极轻地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太轻,虞停云并没有听清,皱眉道:“你说什么?”
叶清桓闭了闭眼:“没什么。”他转开话题,说道:“刚刚云舒没提到的还有一事——钟浣的母亲为什么会一口咬定那位卢前辈是对她始乱终弃之人?”
事情绕了一整圈,终于又回到了原处。
虞停云看起来仍有些不快:“都说了我不知道,至于之前之后的事情,我所知的都已经说了,难道你还指望我会闲来无事揣测一个鬼迷心窍的村姑所想么!”
她似乎真是对那个败坏她侄子名誉的女人厌烦透了,连提都不愿多提,可叶清桓却不解风情地说道:“这几天里,卢家又出了同样的事情,只不过这次却并不全是无妄之灾。”
不待虞停云把惊愕浮于言表,他便继续道:“但还是不对,这次是因为那个姑娘确实与卢氏子弟有瓜葛,这才一怒之下投缳自尽,可钟浣之母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嘲弄地抬了抬嘴角:“您与卢亦前辈教导出来的子侄,更是如今卢氏敬若神明的先人,就算心地再好,也总不会是卢远宁那种软柿子,当初的卢家更非今日,并无需要令人委曲求全来维护的所谓清名,那么,又是什么让一个无知村妇胆大妄为到前来讹诈?”
叶清桓在对方愕然的目光中略略停顿片刻,问道:“就算真有如此胆大皮厚之人,您是真的觉得,她会突然良心发现,因一时受挫就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吊死了么?”
虞停云愣住。
连姜云舒都感觉到后背隐隐升起了一股寒意。
然后她听见叶清桓说:“我本来以为,其中总会有些隐情,可君子就是君子,村姑就是村姑,如此一来,整件事就更说不通了。”他短促而讥讽地笑了声:“又或者说,真的要用‘鬼迷心窍’解释才说得通。”
只是,那个迷惑人心的鬼又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89章 家主
夜色刚刚浓重下来,卢景琮陪同叔父刚刚来到虞园一处小院子的门口,还没敲门,两扇薄薄的门扉就从内开启。
姜云舒在门后露出脸来,她刚换了身衣裳,难得是件绣着细巧云纹的白裙,腰间除一柄碧色长剑以外,还系着只非金非玉的小牌子,下面缀着的银穗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卢景琮脚步不着痕迹地顿住,相识许久,但他还是头一次见姜云舒穿着清玄宫弟子的服饰。
姜云舒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唉呀,我最后一件别的衣裳也被弄破了,就只剩下这个啦,好多年没穿,是不是不合身了?”
说着,还拽了拽裙摆,像是觉得裙子短小了似的。
卢景琮忍不住笑起来,还没答话,就听屋里有气无力地传来一声嘲笑:“怎么不合身,我看你这些年除了胆子长肥了,别的哪儿都没长。”
姜云舒动作僵住,回头怒道:“你给我闭嘴!”
自两人回来算起,已有小半天,叶清桓这会儿已经安顿好了,屋子里应当刚通过风,虽还有些淡淡的药味弥漫,但因为只剩了一点余韵,所以并不十分难闻,反而有些像是熏过艾草一般,微苦之下又透着点沁人心脾的清香。
他则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子似的,披衣坐在床头,双目微合,嘴角挂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头过长的灰发披散着,正好随着偏头的动作轻轻拂过侧脸,发梢便漫不经心地拖在地上。
姜云舒眼角一跳,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隐隐有点发痒。
她低头清了清嗓子,小声抱怨:“不是让你老老实实躺着么!”
叶清桓不甚在意地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捏了捏她的手心:“没事,只是还有点头晕。”
而后,他的语调安静下来,向来人问道:“听说你们家有一部书,叫做云麓山水志?”
或许这名字太冷僻,太不为人所知,卢景琮在脑中搜索片刻,竟没回忆起任何线索,他只好迷茫地看向卢质。
而他这位风评十分微妙的叔父则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而后才镇定地微笑反问:“不知含光道友是从哪里听说这事的?”
叶清桓不动声色:“你祖宗告诉我的。”
姜云舒:“……”
她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卢质似乎很是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含光道友,这话可开不得玩笑呀!”
叶清桓连个白眼都吝惜匀给他,盯着自己的手指,慢吞吞地冷笑道:“你这会儿应该跳起来和我义正词严才对。”
“哎呀!”姜云舒也突然反应过来了,惊愕地审视面前这看起来很好脾气的中年人。
卢质表情空白了一瞬,短暂的沉默之后,忽然“啧”了声,端正的眉眼微微弯了弯,居然真的如同风评那般显出了些深藏在皮肉之下的狡黠。他理了理衣袖,不见外地往床边一坐:“我有什么办法,一大群小辈盯着呢。不过我倒没想到,你竟然得了那位先人的青眼,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在场四人,有三人是或多或少知道虞园那点异常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只剩下一个卢景琮完全摸不着头脑,听到此,总算牵强地生出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不由骇然道:“叔父!您是说虞园那些禁制与幻境,您早就知晓其中……”
卢质坦然道:“是知道啊。”
卢景琮更为惊讶:“那您为何不……”
他再一次被打断了,卢质摇摇头:“我这不是告诉你了么?”
“……可是!”
“可是什么?”卢质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地教训侄子,“这世上啊,总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德不配位,终究要招来祸患,嘿嘿……”
他少见地冷笑起来:“而若是‘才不配位’,也保不齐会因为犯蠢招来祸患。”
“所以,”他在卢景琮惊愕的目光中解释道,“那些愚蠢的、未经考验的,还有德行心性堪忧、无法教化的人,让他们一无所知地活着,才是对所有人的保护。”
姜云舒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话听起来不近人情,然而,有的时候“近人情”才是最可怕的放任与不负责任。
卢景琮显然也想明白了,又或者比姜云舒想明白了更多更深的什么东西,他怔忡良久,双肩好似不堪重负似的渐渐沉了下去,却并没有再试图反驳。
而卢质这时候却笑眯眯地说道:“我想着卢家的担子早晚要压在你身上,这才和你说的。不过,若是你真觉得难以接受,就一心想着修行,又或者是想找个漂亮小娘子一块抱几个娃娃,快活逍遥地过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他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下,指着姜云舒道:“我看她长得就不错,虽然泼辣了些,但你太老实,找个泼辣的刚刚好!”
叶清桓:“……”
他噎了一辈子人,这会儿自己终于尝到滋味了。
偏偏卢质又加了一句:“阿琮,你不要担心这个讨厌鬼。你瞧他这个样子,看上去就没有几天好活了嘛!”
叶清桓没出声,素问剑却已经出鞘了一半。
姜云舒连忙按住他执剑的手。
而就在同时,卢质早已飞快地往后退了三尺有余,哈哈大笑起来,把连年温文尔雅地装孙子装出来的满腹郁气都泄了个干净。
叶清桓虽跟只炸了毛的猫没什么两样,奈何被人死死按住,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眼神如刀地剜过去。
就在这时,卢景琮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中惊悸方散,仍有些艰涩,更带着往日从未有过的沉重,却奇异地并无丝毫动摇。他说:“姜道友……承明,她很好。当年海底秘境虽是九死一生的险地,我却庆幸自己去了,才能与她相识,若是有可能,我甚至曾希望不仅仅是‘相识’。”
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将心底所想之事光明正大地诉诸言语,所有人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卢景琮很快地看了姜云舒一眼,面上浮起一点苍白的笑容:“但是不可能了。与含光前辈无关,只因为承明不会愿意折拢羽翼安栖一隅,而我也注定无法随性洒脱。”
在最后半句话出口的瞬间,卢质倏地收紧了手指,戏谑的笑意还僵硬地停留在他的脸上,可他眼底却已一片凝重。
卢景琮慢慢地从角落处走出来,不过短短须臾之间,在他脸上,最初的惊讶与迷茫不再,连苦涩和惋惜都难以察觉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长身玉立,眉眼温和,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并不像是过去的那个端谨谦逊的青年。
几步之后,他站定了,极轻地叹了口气,微笑道:“叔父也好,更早的长辈也好……卢家人也未必真的全都温雅敦厚得千人一面,可那又如何,数千年来的清名厚誉不就是这么积累下来的么。没有道理我自幼承长辈谆谆教诲,受旁支晚辈尊崇供奉,到了家人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只念着自己一人快活。”
卢质眼中蓦地一亮,却又很快地划过一丝不忍。
可还不待他说话,卢景琮便又笑道:“叔父说得对,虽然卢家子弟中并无心怀恶念作奸犯科者,但毕竟良莠不齐,若无家主庇护、绸缪于未然,只怕……远宁之事就是教训!叔父再殚精竭虑,终究无家主之名,做许多事情难免掣肘,而如今伯父已闭关半甲子,从未再出现于人前,连七星定灵盘都已再度择主,我……我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也该到头了。”
世间灵物,若非前一任主人殒命,绝不会另择新主。
正因卢氏的七星定灵盘在二十年前突然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童子为主,世人皆猜测卢家那位“闭关”数年的家主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