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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的树林-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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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明的玻璃墙

  我们就那么愣愣地看了对方几秒钟,然后他冷不丁地抬起头,一动不动望向天空。他鼻子里那团棉花球,像个黑暗中的樟脑丸。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抬起头,大楼中间窄小的一片苍蓝夜幕,像城市脏污丑陋的水泥外衣上一块美丽的补丁,上面缀着星星月亮的图案,一个弯钩,几点碎钻般的亮光,没有什么特别离奇。
  我把目光移回来,他却依然望着天空,而且伸出手去,放在鼻子上那个大白棉花球上。
  我这才明白,搞了半天,他看着天,是在防止自己流鼻血呢。
  我想起那个故事,一个人在街心流鼻血了,于是望着天空,结果满街的人都不知就里地跟着他往上看,不由觉得好笑。
  就在这个时候,三楼的胖女人在楼下叫起来,“喂,谁把东西倒在路当中了?啊?”她抬起头,站在这边门楼下,对着上方大声喊着,“哎唷,好像是剩菜嘛……谁这么不讲公德心?唉,小林啊,是不是你倒的?”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进阳台的阴影里。对面阳台上的那个男孩捂着鼻子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低下头望着楼下,“苏阿姨,不是我倒的。”大概是鼻子的关系,他的声音沉沉的,有点闷。
  “那你有没有看见是谁倒的?”胖女人还是不依不饶。
  “没看见。”他继续回答。
  “唉,大家都自觉一点啊!”那个女人依旧不依不饶地叫着。
  这会工夫,我已经拿着中药罐子回到屋里。小阿姨在客厅嘀咕着“真是三八”,一边用力地把一堆颜料笔泡进脸盆,桌上一幅广告画已经呼之欲出。
  我把药罐子里剩下的一半药渣倒进垃圾袋里,小阿姨问我干什么,我说“刚刚只倒了一半”,她有些不高兴,“你怎么搞的,这样不吉利的。”
  我关上阳台的门,拉起窗帘,又看了对面一眼。二楼那家的窗户已经关上,百叶窗闭着,窗口左下方透出一团橙色的光芒。
  我有些感激刚才那个男孩子,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会被苏阿姨冷嘲热讽几句,这个城市有些人的自豪感发展成了傲慢,理直气壮地认为全中国都是他们的郊区。
  现在,他大概正在那团橙色的灯光下看书或者是做功课,旁边放着一叠书,还有练习本和草稿纸。爸爸死的时候,我正在念高中一年级,后来跟着小阿姨转了两个学校,终于有一天晕倒在教室里,醒过来时已经躺在病房中。医生建议我停学休养,我大哭大闹着不愿意,因为害怕一旦停学就再也回不去。
  小阿姨说,“等你病好了再补,反正音乐学院对文化课要求也不是特别高。”
  我没有回答,只是接着哭闹,把病床边柜子上东西全扔到地上去。
  可是到现在,我好像已经不那么在意了。我觉得自己和周围世界之间草一样慢慢长出一堵透明的玻璃墙,墙那边的人依旧喜怒哀乐,我在墙这边看着,心里要明白,也许有些东西是我注定不可能拥有的。
  我拿出陈朗哥哥的信,里面说今年夏天学校要组织来中国交流演出,经过这个城市。他说,“雨霏,到时候来听我弹李斯特。”
  他还是为自己表现不好李斯特感到烦恼,却不知道,那是多么幸福的烦恼。

  果冻vs。果冻

  “那是我弟弟,他叫林国栋,国家的国,栋梁的栋,我们平时都叫他果冻,”那个男孩站在对面窗前朝这边望过来,女孩子继续对他大声叫着,“喂,他们家的狗也叫果冻,”她兴高采烈地指指我们,仿佛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你知不知道,他们家的狗也叫果冻唉!”
  那个男孩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又回到女孩子脸上,看了她一会,“知道了。”他慢慢地说,像是有些不高兴。
  就在这个时候,苟延残喘的电灯突然彻底自暴自弃,整间屋子骤然跌进了黑暗。
  “怎么搞的?”女孩子回过头问。
  “灯泡坏了。”
  “换一个吧。”她自然得好像这就是她自己的家。
  “没有灯泡。” 小阿姨摊摊肩膀。
  她走过去看看灯座,回到阳台门前,又朝着对面大叫起来,“果冻,你从家里拿个节能灯泡过来吧!”
  男孩子迟疑一下,问,“什么样的?”
  “跟我们家客厅壁灯一样的就可以了。”
  他回答一声“噢”,转过身,很快消失在房间那一端。
  “我叫林国美,住对面。”那个女孩简单介绍过自己,立刻又开始跟小阿姨甜言蜜语,“这么特别的布料,做窗帘实在太可惜了,你就没考虑过拿它做衣服吗?”
  “没有。”
  “为什么?”
  “没有就是没有。”小阿姨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愿意卖给我呢?”她像是很不理解。
  她们继续磨牙,我穿过客厅,把门打开一半,顺手收起旁边桌子上摊着的报纸。
  脚步声慢慢近了,那个叫林国栋的男孩子站在门边,穿着高领羊毛衫,黑色卡其裤子,屈着手指轻轻地敲门,手里拿着三个不同大小的灯泡。他微探着头,抿着嘴唇,黑暗中,看不大清脸上的表情。我听见他轻轻地问,“可以进来吗?”
  我说,“请进。”
  他说了一句“谢谢”,走进来,打量一下周围,大概是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的关系,他问,“灯在哪儿?”
  “那边。”他姐姐和小阿姨不约而同指向落地灯。
  我搬来一把椅子,他站上去,椅子发出响亮的“咯吱”一声,他往脚下看了看,又抬起头去旋灯泡。我扶着椅子背,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 我们屋子里的家具几乎都是破破烂烂的。
  林国栋试到第三个灯泡,屋里一下子又明亮起来。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他的眼光碰到我的,嘴角牵动一下,转过去看着他姐姐,“灯好了。”
  这个时候,果冻又跑出来,精力充沛地扒着他的裤脚,又咬又舔,“呜呜”地叫着。
  “果冻!”我叫了一声,抬起头来,林国栋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我们默默地看了对方一会,忍不住一同微笑了起来。他抬起脚尖,轻轻地搭在果冻的小爪子上,果冻更来劲了,用力地去抓他的运动鞋,想把鞋带解开。
  我说,“你怕狗吗?”
  他说,“不怕。”虽然并没有看着他,但是我能感到他的眼神明亮而温和。
  “远亲不如近邻……”他姐姐还在不屈不挠地跟小阿姨讲价,“八百块,怎么样?现在八百块钱都可以买一台电脑了!”
  “五千块,”小阿姨平静地说,“拿钱来,我马上把它拆下来。”
  “五千块?”他姐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像灯泡那么大,转过来看看我,又看看林国栋,“这……你这简直,这简直是在宰人嘛!!!”
  “五千块,”小阿姨依然淡淡地回答,“不要就拉倒。”
  “什么嘛……”她俏丽的脸七扭八歪起来,“你们这是漫天要价,我弟弟还帮你们换电灯泡呢!”

  发光的桔子

  “我们又没请你们换,”小阿姨依然淡淡地说,但我听得出,她的语气里带着点生气,“我说过了,五千块,一分不少。”
  “你……”那个女孩的脸色板了起来,神态慢慢平静下来,“这么高有点过分了。”
  “那就算了。”小阿姨泰然地说。
  “我们走吧。”女孩子仔细地看了小阿姨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看我,嘴角牵动一下,有些赌气地说。
  我转头看看林国栋,他的脸色有些尴尬,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也许是姐弟的缘故,他这个动作和他姐姐非常像,但是看上去他们的个性相差很大。
  林国栋和他姐姐一同出门下楼,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目送他们消失在楼梯那边,心里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难受。
  我回到自己房间,过一会,我看见对面二楼客厅里有人影晃动。他们大概到家了。
  “小阿姨,你为什么不肯把窗帘布卖给她?”我继续吃寡然无味的西红柿炒鸡蛋和淡出鸟来的拍黄瓜,微波炉里冒着蹄膀的香味。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坦率说,直到今天为止,我并没有觉得小阿姨很把那块布当回事。
  “我为什么不卖给她?”小阿姨把菜碗端到桌上,坐下来,“我为什么不卖给她?”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两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那副样子,好像只要她喜欢的,别人就要给她。我讨厌。”她重重地说。
  小阿姨告诉我,那块蓝底白色百合花的窗帘布已经跟随了她快二十年。买它的时候,她正在谈恋爱,买下这块布,是希望将来结婚的时候做一条裙子。后来等她回到北京,那个和她热恋的男人已经移情别恋。那块布压在箱子里跟着她走南闯北。
  “后来你结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用它做裙子?”我问。
  “我不喜欢那个男的。”她回答。
  “那你为什么嫁给他?”
  “为了有地方住,有饭吃,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耸起眉毛,伸手拍拍我的脑袋,“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假如她真的给你五千块,你会卖吗?”我问。
  小阿姨笑起来,“你以为她会当冲头吗?”
  晚上,我摊开信纸,给陈朗哥哥回信。我在淡蓝色彩条格子的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请保重。”那个对自己严厉到近乎苛刻的人,此刻一定在奥地利的冰天雪里拼命练琴吧。
  夜深了,我拿出电子琴,轻轻地弹起那支久违的曲子……………李斯特的“爱之梦”。为这首曲子,我不知挨过陈朗哥哥多少骂,他总是说我找不到感觉。我的琴艺退步多了,但是弹起它,依然给我带来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慰籍。音乐是种慈悲的东西,对越不幸的人,它越慈悲,现在我相信这一点。
  现在我知道了,他叫林国栋。小名和我的果冻一样,真是有些奇特。我把腿伸过去,在趴在床脚边打呼噜的果冻身上蹭了蹭,叫它一声,它微微睁开眼皮,细微地“呜”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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