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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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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脸看他,脸庞随着他的大手移动,想取得暴打之后的第一个犒赏,被他满是血口的焦唇轻轻触碰一下。他没有这样,只把嘴巴移到她的耳旁叫道:“大骚物。”
  “真难听,太难听了。”
  “可我喜欢这样叫,‘大骚物’。”
  “那你就这么叫吧,你怎么都行。你愿怎样就怎样吧,你打我也行哩。”
  他扯开布绺看看淤伤,咕哝:“我打得太重了,大骚物。不管怎么说,我不该打这么重啊。”
  “谁让我是你老婆哩?游荡了多半辈子的人,打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明白了……明白咱俩这一辈子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
  “我爱死你,你打死我。”
  廖麦咬了咬牙关,没再吭声。他隐下的一句话是:要能那样还算好的呢,可惜我们没那么幸运啊!他抬了抬她的下巴,让一张脸庞仰起,拇指在她开阔的前额上磨擦一下,像要抹掉一层桃茸似的。他无法不惊异于这样的事实:妻子比自己整整小九岁,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一张脸总是容光焕发,泛着神秘的杏红色。这张脸谁瞥一眼都无法忘记,终于成为海滨小平原上最危险的东西。他从她细皱如丝的唇上,从那双墨色泛紫的眼睛上,更从突兀的胸部上,都找不到令人安然入睡的踏实感。几十年了,虽然中间是长长的分离,但毕竟也是老夫老妻了,为什么他接受的是这么多的诱惑诱惑诱惑?他爱她,从归来到现在,一分一秒地爱她,可就是——无法信任。
   
熬黄鳞大扁(2)
“大骚物,你知道我为什么扔下一切跑回来,冒着生命危险赶来和你过日子?”
  “因为你想我,天天想我。”
  “答得好。还有,我现在告诉你,我还想要这片园子,一生一世都想要它。”
  “你还想要我的头发,你喜欢它,老想把它们连根儿取走呢……”
  廖麦没有吭声。他想纠正她:不是要和喜欢,而是依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他心上一阵难忍的慌促袭来难以支持时,只把脸庞深深地埋入这头浓发,症状立刻会得到缓解……
  美蒂把头拱到他的怀中,很快尝到了咸味。她抚遍了他的周身,按他的脸,他的嘴唇,吭吭哧哧说:“你打我吧,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就欠你打了。我会忍住,实在忍不住了就那样叫唤。不过现在还不行,你把我打坏了。棒小伙儿,你愿怎样就怎样,我的棒小伙儿,你还是那么有劲儿,真是越长越帅啊!”
  廖麦在心里说:怪啊,她这股柔顺劲儿真是绝了!她一直是这么柔顺!她柔顺得让一个虎气生生的大男人硬是没了主意,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最后只得将其暴打一顿,这是真的!
  天黑之前他们回到了屋里。廖麦仰躺在大炕上,望着屋顶说:“唐童手下那些人还会闯来的,到时候我得杀上他们个把。可你看看我身子多虚,你该给我添添勇力了。给我熬一锅黄鳞大扁吧,赶紧动手吧。”
  美蒂刚才还一拐一拐走路,这会儿一听全身都利索了,仰脸脆生生应了一声,抬腿就去隔壁找鱼竿和抄网了。
  黄鳞大扁是一种罕见的鱼,成鱼长若半尺,体宽五寸,铜黄|色,生于湍流砾石,喜欢在暮色中腾跳。这种鱼是廖麦在流浪途中结识的救命之物,今生不曾忘记。它熬出的汤汁能治五痨七伤,使一个蔫在炕上的人重新爬起来,两手攥拳,虎步生风。廖麦来到这片园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引清流于湖塘,再铺上白沙与砾石,设法让黄鳞大扁长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他极少去打扰它们,准确点说一年里也不曾捕捉一次。他走在湖边时看着它们在夕阳下翻腾,铜光一闪溅水有声,总是竖起拇指说一句:“好样的,好好长吧,替我攒起生劲;时候不早了,嗯,时候快到了!”
  约莫半个小时的工夫美蒂就从湖边回来了,他在炕上听到了脱大水靴的声音、黄鳞大扁啪啦啦敲打盆子的声音,同时嗅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儿。这就对了,黄鳞大扁身上散发的不是一般的鱼腥气,而是枪药味儿,这在当年就被他记住了。他在心里赞叹起老婆:妈的,就是这么个物件,泼辣、柔顺,为了心上人能杀人,能当女游击队长!瞧她捉鱼的利索劲儿吧,再过十分钟,那条水中生灵的英雄好汉就得被她开膛破肚扔到锅里。他仰躺着,只是不放心,尽管不知多少次教过她熬汤的办法,还是不放心。他撑起身子,扶着门框挪到外间,躺在一张长椅上。他要听到葱花在沸油中爆响才行。
  油沸了,里面有葱姜八角花椒激灵着,它们潜入三次又钻出三次,这个掌勺的大腚娘们儿才回身抓起一把五花碎肉投入。呼呼的水汽、油脂都被蔯出,又被一把钢铲砍打翻动,一刻不停地折腾了一会儿,黄鳞大扁这个主角才算登场。这家伙一入油锅就发出一声巨大的呼号:杀!接着是腾起的一团紫烟,是顶鼻煞眼的一股火药味儿。大腚娘们儿眼也不眯一下,伸出钢铲压住它的肥肚子,让它正跳三次反跳三次。黄鳞大扁早在入锅前已被盐水杀死,这是女人残存的仁慈啊;可它是水族中的勇士嘛,它有九条命呢,最后在油锅里还要跳、跳,长喊三声。这不是钢铲刮锅的刺耳尖音,这的确是它的三声长喊。最后是它的酣睡梦乡,往另一个世界奔走的路上了。大腚娘们儿的腕力不错,钢铲在手中旋出花儿,这是为了老伙计在急油中煎而不煳,为了它不泛出焦黑色、不招来丈夫的一记耳光。这是一场较劲儿的煎炒,煎得水光油尽,紫烟笼罩,五花肉末全跑进了鱼的肚子中。说时迟那时快,她把钢铲一放,转身端起了陶钵:钵里是矿泉水,越凉越好,凉得像数九寒冬的屋后水,哗一下炝进锅里。这一下事情成了多半,廖麦闭着眼都能看到激将的汤汁洁白如雪,滑腻似||乳。妈的,大骚物干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半个时辰的耐性,是加蒜瓣加醋加胡椒之类,是喝得额顶淋漓。
  “你怎么不喝?”廖麦盯住她。
  “我,”她擦擦手,“我怕这枪药味儿。”
  廖麦不再理她。他一口气喝了三碗,开始扳手指骨节了,扳得啪啪有声。美蒂惊喜地盯着丈夫,两眼星星一样亮。廖麦将最后一口鱼汤咽下,搓搓手站起。他踱到门边,伸手从湿淋淋的抄网里一拎,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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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要吃这条鱼,我早嗅见它的腥味儿了。你要等我睡下后烹了自己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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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鱼
廖麦把鱼抖落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一动也不动,双眼圆睁趴在地上看人。这鱼泥灰色,头颅圆而大,身体瘦小,两个鳍像手臂一样抄在颌下看人,嘴巴像人似的绷起。这鱼的表情令人厌恶,从第一眼看到就厌恶。廖麦归来之前湖塘里就有这种鱼,他发现它常常伏在近岸浅水边上看田野里的人。有一次他用抄网弄出一条,给扔在干土末上半天就是不死,两只圆眼还在死死盯人。他气得踢了一脚,它在土末里滚动几下,最后仍旧睁眼看人,仿佛不再想回湖塘了。记得当时正好美蒂走过来,她哎哟一声拾起,吹着土末,细声细气哄它,重新放回水中。“这种丑鱼贱货该捞尽捕光,剁一剁喂鸭子!”他觉得四周洒满了它的腥臭气。那一次美蒂嘬着嘴巴说:“别价!别这样说!”
  最让廖麦惊异的是后来:一天晚餐美蒂连吃了两条丑鱼,结果一夜不宁。她像醉了一样脸红眼斜,不停地咬他、咬他。他不得不躲闪她了,因为她把他的肩膀、后背都咬出血来。“哦哼?”他抹一把血渍放到灯下看着,额上青筋鼓胀。可是还没容他发火,她已经像小猫似的偎住了他,一下连一下地亲吻不息。
  那天清晨起来他就去了湖塘边,一刻不停地与伏在近岸的丑鱼对视。他恶狠狠地骂它,还将手掌做成刀状威吓它。它在霞光里一直无动于衷。就从这个早晨开始,他专心于研究这个疙里疙瘩的丑陋水族了。
  任何辞典里都没有它的记载。一些水产手册、图表等也翻遍了,没有它的踪迹。一个偶然的机会廖麦遇到了串乡乞讨的痴(乞)士,是满脸脏腻头发打结的大痴士,这家伙见多识广,瞥了瞥它,随口吐出“淫鱼”二字,似乎就指了这种丑类。廖麦又给远在东南地区的一位鱼类专家朋友寄上了鱼的绘图,并附以详细说明。一个月之后回信来了,专家确定无疑指出这是一种罕见的“淫鱼”,东西方都有,并随信抄来了一位叫杜巴塔斯的洋人写下的小诗:“水中有淫鱼,/名曰‘萨古斯’。/征欢深水下,/日日易其妻。/淫情炽如火,/不克餍所欲,/行行向草岸,/调戏公羊妻,/公羊双角上,/罩以绿帽子。”
  于是很长时间,廖麦都戏称自己为“公羊”。他将小诗抄下来玩味,两口子在热腾腾的莲蓬头下沐浴之后,一块儿在落地灯下读上一遍,每人吟咏一句。
  今夜廖麦躺在炕上,听着美蒂在灶间碰撞锅勺,知道她开始烹调自己的美味了。他在想这种鱼的来历:该不是有人偷偷放进湖里的吧?以前他曾问过美蒂,她答:“唉,一开始就在湖塘里的,土生土长的物件啊。”廖麦未置可否。因为美蒂才是这片园子的真正主人,她用了近十年时间,先是短期承租、后来又买下它的使用权,期限是整整五十年!一个女人,何等气魄,真像个骑马挥刀的女响马。可她那会儿是个妩媚的单身女人哪。如果从头说来,这将是悲惨世界上的一个奇迹。这二百余亩荒园第一眼见了就令他倾倒:篱笆标划出边界,田地方方,林木初起,还有一个大湖塘——准确点说是一处刀把形小湖,水面往少说也有五十市亩,当时看上去水草芜杂。第一眼是月夜之下,是两个人偷偷约会。
  那时荒园初建,没有像样的房舍,只有两间板棚。隔壁就睡了女儿蓓蓓。他是逃回来的,迈进园子不一会儿就和美蒂相携出门,踏着一地银霜来到湖塘边。那天湖边是一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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