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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他娘给他做了地瓜面元宵,管够吃。我爷爷追出来,一手一个拧着我俩的耳朵回来了。我哥哥在堂屋瞪着眼睛跟我爷爷叫板,我跑出来了。我吃着手指头,沿着下街戏台子往大海池子那边走,脑子里全都是白生生圆乎乎的元宵。
街上有灯笼在闪烁,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挂在门口,有的挂在树梢,有的提在大人和孩子的手里。这样的景象让我的心里涌上了欢乐和幸福,我忘记了元宵,我好像已经吃饱了元宵一样沿着大街奔跑起来。我没有跑到大海池子那边,我跟着一群提着花花绿绿灯笼的孩子来到了大马路那边的广场。广场上点着耀眼的汽灯,有人在跑旱船。我看见林宝宝桥林志扬的手在人缝里出溜,看了一会儿我才发觉,原来他们俩是在抢一些小孩手里提着的用地瓜面做成的灯,拧下灯芯子,边吃边开始重新出溜。这是两个贼呀,我想,我爸爸说,打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他们不听大人的话……我饿,可是我不抢别人的东西吃。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听自己走路的声音,觉得自己太听话了,可我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了,走到家门口就走不动了……我爷爷把我抱在怀里,用他干瘪的嘴唇亲我的额头,他在念叨“近你妈近你妈”,满嘴地瓜干酒的臭味。
出了正月十五没几天,王东来了,是跟可智一起来的,这次我爸爸没来。
一进接见室,我就发觉他们的表情不对劲,似乎都不敢抬眼看我。
我估计我爸爸说的话是真的←们不说话,我也不说,坚持着,我想看看他们到底要把事情隐藏到什么时候。
王东沉不住气了,像只癞蛤蟆那样吹了半天气,硬硬地横了一下脖子:“一哥杀人了。”
我哥哥杀人了?王东这小子犯神经病了吧?我哥杀人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打了洪武一枪,他被判刑了,去了大西北,这个时候提这事儿干什么?我说:“我知道。你说点儿正经的。”王东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刚要开口,可智捏了他的胳膊一把:“我来说。大宽,你哥哥把洪武杀了……别吃惊,这是真的。你哥从监狱跑出来,找到洪武,一枪把他打死了,打在太阳||穴上,脑浆都出来了▲好了,听我慢慢跟你说……”可智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是空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嘴唇在上下翻动,“大概是在秋天的时候,洪武派人把林宝宝抓到了他那里,然后让他的几个兄弟轮奸了她。后来林宝宝疯了,她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你哥哥的下落,去了青海。大概是十月份,你哥在下街出现了,有人看见他去找了强子,后来洪武就死了。外界传说你哥拿了一把双管猎枪,冲进洪武睡觉的房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开了枪,然后提着枪去找了唐向东,唐向东带他去投了案。你哥被判了死刑,上月十八号走的……越狱加杀人。我听小唐说,他走得很安详,一直望着天。”
我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有点儿空,摸着头皮笑:“真的啊,呵呵,他可真他妈的勇敢……”
王东瞪着我,一脸茫然:“宽哥你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手:“没什么意思,他是个英雄←没有父母,没有老婆孩子,他太鸡芭英雄了。”
可智摸着我的手背,讪讪地说:“大宽你别这样,这都是预料当中的事情,就他那脾气。”
我抽了几口烟,哈哈一笑:“林宝宝呢?还疯着?”
可智说:“还疯着,经常去公墓看她爸爸和你妈……”脸一下子黄了,“不,不是,是看她的爸爸。”
“我妈怎么了?!”我忽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可智的领口,“你他妈的快告诉我,我妈到底怎么了?”可智扎煞着两条胳膊,连声嚷:“你撒手,你撒手……”站在门口的队长冲过来拉开了我:“冷静一点儿!你妈妈去世了。”我的脑子一下子空了,浑身冷汗,心就像猫抓一样难受。我把脑袋顶在墙面上,一下一下地碰:“妈,妈,你为什么不等我,我还有不到两年就回家了啊!妈——”可智和王东一起压在我的身上,他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整个人变成了一具躯壳。
回到监舍,我算了算,我哥死的那天正好是我过二十三岁生日的那一天,我觉得他把生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据说我妈得知我哥死了,什么话也没说,尸首拉回来的时候,她开始絮叨,从头到尾就是一句话:“我不该生你,我不该生你……”
蒯斌减刑释放已经两年多了,他来看过我一次,满面春风地说他已经响应国家号召成了光荣的个体户。
说到我妈,蒯斌遮遮掩掩地说,你妈那是把心里的不痛快都积攒到一起了,你哥的死不过是个引子。
我问,那几个糟蹋我嫂子的家伙呢?蒯斌说,全判刑了,暂时够不着他们,只能等天上打雷了。
春天来了,夏天来了,秋天来了,冬天也来了……这个冬天里,我被减了一年的刑期。
又一个春天来到的时候,我的刑期到了。
组里的伙计们笑话我,哈,大宽这劳改打得有点儿意思哎,人家三年两年地减,你才减了一年。
不是我不想多减,多不了啊,自从得知我妈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干活儿,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站在监狱大门口,我呼吸着充满细微尘埃的空气,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刚刚脱壳的蝴蝶,就要振动翅膀飞进蓝天里了。
这一刻我已经平静了许多,心情就像昨天夜里我看见的那轮静静的满月。
监狱里那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幻影似的在我的脑子里走来走去,烟一般飘渺。我想,监狱外的人或许是在天堂里享受每一天,或许是在操劳和怨恨中无聊地活着;有些人在欢笑,有些人在哭泣,怎样享受和怎样活下去这个沉重的概念已经渗透到了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此刻,我就像是突然窥破了生活的荒诞和无聊,于是,我在心里说:唉,近你妈。
第七章 外面的世界
1989年初夏的下街变得让我不再熟悉,西边的所谓棚户区不见了,满眼都是建了一半的楼房和林立的塔吊。街道上,各色汽车炮弹般呼啸而过。白天,火车站北边的地下通道口有几个贼头贼脑的人,胳膊上搭着一两件用做幌子的衣服,见着路人就低声问,日本旧西服要吗?偶尔有西装革履的人走过,腋下夹着一只皮包,行色匆匆,看似曾经油亮过的头发上落满灰尘。更多的是一些衣衫褴褛,肩扛行李的民工,他们东张西望,一脸茫然。晚上,这些人便横七竖八地睡在下街两侧的马路牙子上,鼾声雷动。小黄楼下面的那排发廊里弥漫着暧昧的粉色灯光,门玻璃后面鬼魅般晃动着几个看不清眉眼的女人,她们在冲街边路过的人搔首弄姿,间或有萤火似的飞眼射出。一拨一拨的“小哥”手里提溜着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歪嘴斜眼地晃过一个个明暗参差的路灯,纸片一般消失在幽暗之处……整个下街,散发出一种浮躁又怪异的意味。
东边马路沿上的大厕所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片开阔地,到了晚上异常热闹,全是各色摊位。
对面的小黄楼两边广告林立,一个个搔首弄姿,像急于寻找嫖客的表子。
广告牌下面绿色的射灯旁边,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在唱歌,拉屎的驴一般声嘶力竭:
()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哦,你这就跟我走,
哦,你这就跟我走!
我和王东坐在一个烤鱿鱼的摊子边闲聊,王东咬着一个鱿鱼爪冲唱歌的年轻人傻笑:“看见了吧,比咱们那时候还傻。”
我说:“这不叫傻,这叫时代潮流,咱们那时候没有这么过瘾的歌儿,唱都提不起情绪来。”
王东不以为然:“那时候的歌还不过瘾?你听我给你来一个!你要问我想什么呀,献身革命最风流,啦啦啦啦……”
我堵上了耳朵眼:“大哥你饶了我吧——咱们聊点儿别的!”
王东唱完最后一个“啦”,一甩头:“那就聊点儿别的。听说你在监狱的时候,去找过那几个糟蹋嫂子的杂碎?”
我说:“找过,揍了几个,没意思,全他妈鼻涕……哎,你除了刺激我,就不会说点儿别的了是吧?”
王东吐了一下舌头,说声“对不起”,问我:“听说家冠找过你?”
“找过,我回家以后的第二天早上,”我说,“跟我装呢。你猜他说什么了?他说,宽哥啊,不是兄弟不去看你,我忙得是一点儿时间都没有啊。你说这不扯淡吗?我没怎么跟他罗嗦,让他走,见了他我就反胃←非要给我一千块钱,我收了,不拿白不拿←是什么意思我很清楚,他明白我在下街还有那么一点儿号召力,暂时不想惹弄我,机会一到他就好出手了。我打算好了,对这种人,不能直接跟他玩明的,得慢慢来……”“宽哥,我插你一句话,”王东吐了鱿鱼,在脚下一下一下地碾,“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样吗?别被他迷惑了。你还没出来的时候,他狂得像驴鸡芭插了鹰翅膀,他亲口跟棍子说,等张宽出来,我要一次性砸挺了他,不给他一点儿摇起来的机会。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对你改变态度了?哈,郑奎跟他‘里鼓’(内讧)了!这小子的脑子再大也有失策的时候←太拿自己当根葱了,把郑奎当成自己的小伙计。郑奎是那种人?郑奎……”
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这事儿我知道,郑奎前几天找过我。”
王东吃了一惊:“他也找过你?”随即一摇头,“哈,都来不及了……”
我淡然一笑:“不是来不及了,他是真心想要弃暗投明。”
回来以后大约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我正站在小黄楼对面看那扇曾经是杨波家的窗户,郑奎站在了我的身边。我纳闷地问他找我干什么?郑奎不说话,拉着我的手直摇晃,脸上明显泛着痛苦。我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