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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修不接他话。邢耘直视他双眼,淡淡笑道:“我早告诉过你,我敷衍封砌是为了过活,金陵无人知道你我过去。不管你信不信,叫我去接近穆北缘的是封砌。他一早给我的命令就是查清穆北缘南下的目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他们做好的圈套。我也是到了苏州之後才知道刘振的事,他从未露过面,我也不料……”邢耘顿一顿,垂下眼。“而今我百口莫辩。害了你的消息总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邢耘说著话,唇角依旧是笑。娼倌很多时候和戏子一样,经年累月扮著一张脸,太长久了分不清戏里戏外,笑成了习惯,高兴如是,悲伤如是,人生如是。很多人花大把银子只为了买这一笑,而邢耘现在的笑好像一把刀,割得内里血淋淋。
敬修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咬了咬牙,道:“你怎麽从金陵出来的?”
“因为那里的人都死了。”
“怎麽死的?”
“李牧年的人半夜烧杀。”
敬修屏住一口气。一切都在封砌的算计之下,他被引开了,别院的人自然在劫难逃。以封砌的做法,目的达成,兔死狗烹,哪怕邢耘真是受他指使,也绝不容留活口。
“你怎麽逃得出来?”
“宅院烧了,封砌的注意力又都在你身上,李牧年急著邀功,当然有我的空子钻。”
敬修微微盱眸,邢耘笑一笑,取了烟杆来,就著油灯点著。
“我不是什麽干净人,不过平素看著光鲜,他们想不到秦淮河的头牌会跳茅坑罢了。吃点苦头捡回一条命。金陵场面上混迹了十年,总也有一两个肯帮我逃出来的人。”
邢耘说话还是那样,淡淡的,带一点笑,什麽都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敬修却听得沈重极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这些词说起来都是极简单的,而要做,拔断了指甲还要笑,忍下饮尿这样的奇耻大辱,岂又是说说那麽容易?而那些愿意帮邢耘的人,敬修亦不愿想邢耘付出的代价。
一时无言,静静的空间里只有长明的灯火和白色的烟。烟丝亮一霎,烟雾从邢耘唇角散出来,幽幽嫋嫋往上爬,碰到眉间散一点,碰到发丝再散一点,一波三折,烟消云散。敬修看著眼前抽烟的人,他诚然已不是当初的冒儿,他的沧桑没有刻在脸上,而他的心,或许早已枯萎了。
“邢耘。”敬修迟迟道,“你为什麽要帮我?”
“欠债总是要还。就不说是我害你……”邢耘眼中落落,那笑便如凝住了一样。“你为我花了五万两,不是麽?”
“只因为这样?”
邢耘顿了顿,别开眼去抖烟灰。“景初,你不必信我,但我想你应该信得过元芳和阳升。这个地方是我多年前秘密置下,知道你在这里的只有四个人,两个就在这里,两个在千里之外。封砌是老辣狐狸,一具尸体不足以让他信你死。韬光养晦之类无需我对你多口,你若想好了一定要走,我明早送你出去。若是你不放心……”
“我留下。”
邢耘微微一愕,敬修的眼睛在灯火中发出灼灼的光。
“我一败涂地还有哪里可以去?邢耘,我并没有傻。不管之前如何,後来总是你帮了我。没有你阳升联系不到元芳,元芳的人要混进苏州,没有内应也办不到。能把事情安排得那麽周密的只有你。你不欠我。是我技不如人。刘振为了报复我等了十年,害我家破人亡把我逼到如此绝境!既然活过来,我必要以血洗血,复此恨,还我一家清白!!”
十八、依依墟烟
敬修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刻上石头,邢耘听他说著,终於什麽也没有再开口。不怀疑,不代表信任。敬修叫的是“邢耘”,不是冒儿,更不是猫儿。邢耘静静再点上一杆烟,烟香吸进去,五脏六腑空荡荡的,一圈绕过什麽也存不下,化作唇边白雾。
芒种过後天气日渐炎热,各地抢收麦子开始播种下旬水稻,这个南方小院的瓜菜也见著了收成。满篱笆红得透亮的番茄,下面结著紫豔豔的茄子,嫩鲜鲜的凉瓜。
邢耘在厨房检查腌制的鸭蛋,水盆里浸著干净的粽叶,再两天就到端午,打发初儿去集市添些雄黄艾草回来驱虫蛇,顺带买点糯米鲜肉好包粽子。
旁边小炉上的砂锅已经炖了一夜,邢耘揭开锅盖,顿时一股甘香扑鼻,金澄的鸡汤里煨著一只二指粗的老山参。倒一碗出来晾温了,端进院子。
敬修在埂间锄草,自从身上的伤好一点他就躺不住。邢耘知道他郁恨在心,未必睡著就能静养,由他动动权作养性,只小心照顾。
敬修道声“多谢”接了汤喝,邢耘笑道:“谢我什麽?东西都是阳升准备的,我不过借花献佛。”
敬修不说什麽,一口气把参汤喝完。邢耘看著他的手,被拗断的指甲已经长出了一半,半截指甲下面黑红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可想那些竹签子扎进去的时候是多麽可怖。当时将他从河里救出来,他都不敢相信这遍体鳞伤的人是他认识的那个敬修。
“初儿是你带出来的?”
邢耘定了定神,接了空碗答道:“哪里能。他怎麽说也是共此时的小倌,虽然没有挂牌,要离馆还是只有赎身一条路。”
“你替他出的钱?”
邢耘摇头,信手摘了片叶子,淡淡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没挂过牌的小倌,别人出钱就是给他破身,倌人是不能跟倌人过夜的。”
“那是谁帮他?”
邢耘笑道:“你不是给了他一片金叶子麽?”
“是那个?”敬修颇觉意外。
“也不全是。”邢耘叹口气,难得多说几句。“小倌要清白出去只有自己赎身。这行卖笑卖皮肉,不是卖尽良心。把小清倌拨到红牌身边作伺候人,一来让他们学著,二来图混个脸熟,第三也是给他们机会。这些年跟在我身边的孩子多少有些私蓄,各人也有各人的想法。泗儿是个有心气要拔尖儿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小鱼木讷些命也苦,他爹烂赌卖他进火坑,他还把得来的银子都贴回去养弟妹。只有初儿一心要离馆。他是个孤儿,出去了没有依靠,跟著我倒是自己愿意的。”
敬修道:“那日我假托李牧年来替你赎身,你就已经将他安排好了?”
邢耘点头,“那时并不知道是你。李府派人来接,我一直以为是封砌。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他就是留我活口也不会轻易放我离开。当时我就吩咐了初儿,也安排好离开金陵的准备。只不料最後演变成这样。”
敬修不再问。邢耘在偏僻南粤置下这麽一处地方,与其说防范於未然不如说他早有了避世的心。如今想来,当时最错的一步就是托了李牧年,而最幸运的,恰好也是这个。如果换了旁人去,邢耘不见得会离馆,即使离了,也不见得会把退路安排妥当。
邢耘是封砌对付他的棋子,他本身应该无辜。可是这份无辜染了那麽多血,怎麽也不能再容易接纳。
“歇一歇吧。”邢耘卷袖子拭去敬修下巴上的汗。素净的布衣,没有浆,很软,拂过留下幽幽兰麝。敬修不觉一怔,默默屏住呼吸。邢耘自然而然收了手,含笑道:“初儿也该到竹林口了,我去接他。景初,还记得那年端午你送我的水晶粽子麽?”
敬修又一愣,慢慢道:“记得的。”
“我让初儿去买西米。若买到了,一起做来试试?”
敬修知道邢耘是很会做菜的。贵胄家的男孩子照例不近厨房,唯他是个例外。从前读书时,整个书院只有他一年回家一次,每逢假期厨房不开火,都是自己管自己。他也是有这个意趣,每每尝到喜欢的东西总要研究做法,加以创新。当初朋友几个聚在一起就吃过他做的纸包豆腐。拿鸡蛋来做豆腐,工序极其复杂,包了香菇虾仁再裹上薄薄的糯米纸下锅炸至金黄,配一小碟番茄浓汁,看了喉咙里也要伸出手来。
敬修吃过那麽多名厨,唯独那一味私房无处比得了。唯独那个时候他不是矜贵的王世子,扎了衣摆在小院里帮那灵犀的少年掺水推磨,跟进厨房理葱端盘。做好菜请朋友来尝,滋味岂是化在嘴里一口?
敬修深深吸了口气,心里百味俱全。此景此话若发生在十年前,一切都是不同的吧?冒儿、冒儿,邢耘……此时竟是连回味都觉得辛苦了。
邢耘收了碗出去接初儿,敬修静静看著他走,白布衣裳在青竹间逐渐隐去,只留下一丛丛碧绿的竹,苒苒若若的叶。那风吹过竹林沙沙也如挽歌,当年那个少年便在脑海里若隐若现,而人却是叶上风,若即若离。
敬修泯了心,锄尽杂草到溪边洗把手。溪水里映著他的影子,萧条憔悴,满脸胡渣极为颓废,一把头发乱乱,实在找不到过去的样子。草草拢一把头发,背後忽然一声叫喊,回头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从竹林里跑出来,大声喊道:“公子!公子!公子救命!”
十九、飞鸟惊蛇(上)
初儿满脸泪汗,背上一只装米的小布袋,手上却是什麽也没拿,看见敬修“哇”一声大哭,话也不会说了,拉住敬修就拖。
敬修反手抓住他问:“怎麽了?”
“公子快!”初儿拖著人哽咽道:“云哥……云哥遭了蛇咬!”
“蛇?”敬修只觉心房一阵紧缩,“怎麽会?”
初儿泣不成声:“是我……我看竹芯好,非要去拨……那蛇窜出来……云哥……云哥……”
敬修脸色大变,喝一声:“在哪儿?!”人早已经奔了出去。
那满山的翠竹是浓得迷雾一样,一条溪涧剖开两半,水都映成了绿色。敬修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