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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初梦
“喂，哥哥，你快点上来啊，这里可以看到天守阁！”攀在高高树枝上的男孩大声喊他的名字。
老橡树粗大的树干上系着洁白的水引①，庞大的树冠向天空伸展。他站在树荫下，抬头望着，婆娑的树影映在清澈如水的眼眸里。
“哥哥？”
“裕太，你看到南面城外的硝烟了吗？”
树上的孩子在眉毛上平举手掌，把目光移开雄伟的城堡，转向南方去。“嗯……茶臼山附近黑压压的，黑色的帐篷，白色的标记。那些就是大野大人所说的，关东军吗？”
“是啊。军队在京都汇合之后，已经准备包围我们了呢。”
“咻”的一声，裕太从树上跳了下来。“真的要开始对阵了吗？！”木棕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他的脸。
他笑，取出手绢擦拭弟弟汗湿的麦子色脸颊。“他们有十五万大军呢，裕太不害怕吗？”
“他们很厉害吗？”
“诶。德川将军从西洋买回来的炮，在城外备前岛攻击的话，炮弹可以越过外崛和内崛，到达天守阁哦。”
“哥哥，我不怕大炮。真田将军他们也不怕，哥哥你也不怕，不是吗？”
“嗯，裕太，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好怕的。”牵起弟弟的小手，并肩依靠着树根而坐。越过头顶老橡树的枝叶，蔚蓝的天空里轻柔浮动着云絮，穿越枝丫间的阳光有一些晃眼。
“喏！”男孩从怀里掏出三颗橡树的坚果，放在他的手心。“一个给哥哥，一个给由美子姐姐，还有一个给天上的妈妈。”
“好漂亮的果子啊，跟裕太眼睛的颜色好像呢……”
忽然周围变得一片昏暗，橡树和白云都不见了，他站在一间昏暗的居室中……
“呜——呜——”熟悉的哭声从纸门后面传来。
“裕太？”轻轻移开押入②的隔门，他发现了那个缩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男孩。
“呜——”
“裕太，又和大野大人家的孩子打架了吗？为什么不听话？”
“哥哥，为什么妈妈，你还有由美子姐姐都和我长得不一样？！一郎他们说我是野孩子！”
他伸手，轻柔抚摸裕太的头顶，“因为裕太长得像爸爸呀。”
男孩停止了哭泣，“哥哥见过爸爸吗？”
他的眼睛黯淡下来。
“不要！裕太不要像爸爸，裕太要和哥哥姐姐还有妈妈一样！”裕太抓住了他的衣领，拼命地摇晃着。
“裕太……”
“哥哥！”
裕太……
不二猛然睁开眼睛。
天还没有亮。尚未燃尽的残烛，隔在纸灯罩中，房间里升起朦胧的光。手背轻轻盖上冰冷的额，等待呼吸渐渐平复。
他的目光慢慢地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流转着，此刻周围的一切仿佛相隔了七年的光阴那般陌生。
宽敞的卧室里，东西两面是素雅的米黄色移门，淡墨勾勒的不是山水庙宇，而是写意的花草。木制的灯座附近零乱地散落着几本书，角落处，两支剑一长一短地，跟一把漆木三味弦一起斜倚着墙面。朝南而开的纸格门正对外面的庭院，北面的墙上有一扇大大的圆窗，因为时值隆冬，被外面的木板窗封的很严密。
不二披上外衣，走到窗台前面。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矮柜最下层的抽屉。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枚已经干瘪的橡树果，还有一支白木削成的竹蜻蜓。苍白的手指刚要触碰到它们，却停悬在了半空。
“不二，已经醒了吗？”隔壁房间传来关切的声音。
“嗯，手冢桑也起的很早呢。”不动声色地合上了抽屉，不二站起身，推开东面的移门。
与他的卧室一门之隔的，是手冢摆满了书柜，像官府的办公室一样一丝不苟的寝室。而房间主人已经穿戴梳洗整齐，手捧书卷端坐在桌案前。一身贵族气的黑色纹服③，雪白的菊缀绳结，和平时一样完美无缺的样子。只是……
不二的视线集中到他衣袖下面露出的一小截白纱布。
面对这样的手冢，总是让人不自觉地就自责起来。觉得自己不够坚强，不够勤奋，不够自律……整个京都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御城番队的番代大人——只要剑一出鞘，就没有对手能全身而退的修罗剑客，却在前几天的一场战斗中，因为他不二周助的一句话，不但让对手侥幸逃脱，还光荣负伤……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番所和手冢的恩师京都所司代大人不说，就连手冢母亲的娘家，五大公卿家族之一的近卫府也派使者过来探视。
要知道，手冢除了身兼番代和京都所司代的助勤，本身也是出身公卿名门的金枝玉叶啊。
不二周助恐怕又再一次成了众人眼中的罪人吧……
摇头甩开纷乱的思绪，不二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与手冢隔着烛火对面而坐。
“手冢桑，祝贺你新年身体安康。”
“啊。祝贺新年。”手冢从书本上抬起目光，对面的人正双手托住下巴朝自己笑着，长发垂拢在左肩，内衣外面随意地披了一件合服。这几天总是刻意躲着自己的不二，烛光下看过去有点憔悴。 “又做恶梦了？”他平静地问道。
从前，为了照顾这个常常夜里被恶梦惊醒的孩子，他才会把他安排到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隔壁出现一点异常的响动，他即使闭着眼也可以清楚察觉到。而自从吉田草堂的事件之后，半夜醒来的次数明显比往常都要多了起来。
“应该……不算是恶梦吧。”不二低下头，试图隐藏掉脸上的表情。“作为新年的初梦，既没有富士山，也没有鹰和茄子④。看来今年又是庸庸碌碌地度过了呢。”
手冢浅笑，笑容淡得不着痕迹。
“手冢桑今天也要回家去吧？”
“啊。”按照惯例，手冢的新年总是要在拜访中度过的。父亲过早地战死沙场之后，母亲就回到京都娘家居住。那座华丽奢靡的府邸，虽然不愿承认，却也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家了。
看了一眼不二脸上难以掩饰的落寞，手冢合起书本，起身来到壁橱前，转过身之后，怀里多了一只锦盒。
“手冢桑？”盒子被推到不二面前的时候，他歪着脑袋困惑地问道。
“打开吧。”
“诶？是要给我的吗？”
“啊。”
不二在手冢默许的眼神中，轻轻打开了盒盖。是一套湖蓝色的纹服，丝绸的裙绔，跟手冢身上一样的菊缀，金丝绣的家族徽记——代表手冢氏的山茶花。
他惊异的眼光对上他平静含笑的。
“就快要满十八岁了，也该有一件像样的礼服才行。”手冢的声音很轻柔，“不然怎么能跟我一起去进行拜访呢？试试看。”说着，他动手除去披在他身上的和服。
不二低头沉默着。任由手冢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替自己穿上华美的新衣。
“至于佩剑的话，我也会尽快找人去物色的，毕竟白樱清光不是一把正途的刀，况且这把刀对于你来说，也太过凶险了……”刚为不二套上浅蓝色的中衣，手冢发现手掌下的细弱肩膀开始轻微地抽动起来。
是因为冷了吗？他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系好衣带之后，只剩下带有纹章的外衣了。
“我不想换佩刀。”不二抬起了被泪水迷离的眼，一把推开了手冢正要为自己披上外衣的手。
被不二出乎意料的动作触痛了手臂上的刀伤，手冢一下子抽紧了双眉，发出一声闷哼。只是比起微不足道的伤口，他更在意的，是正从不二的眼角缓缓流下的……
好像比受伤的自己还要疼痛几百几千倍的眼泪。
手冢一时语塞。这个孩子，已经多久没有在他的面前这样哭泣了呢？……抛开胸口酸楚的感觉，他伸手抓住不二颤抖的肩膀。
“你听着，我的伤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不二挣脱他的手掌，一步一步朝身后退去，“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放走了罪犯，还害手冢桑受伤，为什么不责备我呢？为什么不按照番队的禁令惩罚我呢？”
“那天的事，并非是在你我执勤中发生的。跟番队并没有关系。”手冢的语调还是平稳不带有任何波动的。
“明明就对我很失望的，为什么还要送我这样的东西？应该把我赶得远远的不是吗，我只会连累你受伤，只会拖你后腿。你们遇到危险的时候，我总是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什么也不能做，……呀！”
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噎住了接下来的声音，不二撞进了一堵沉稳的胸膛，紧紧围住他的双臂传递过来真实的温暖。
不二的头脑中“嗡”地一下，好像有很多很多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潮水般地朝他涌过来……他捂住耳朵，拼命地摇着头。
一一“快来人，后院也被忍者放火了！快带由美子小姐和两位公子离开！”
一一“周助，快走，快走啊！”
一一“裕太！裕太还在屋子里！放开我……裕太！”他拼命挣扎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由美子和嬷嬷先救的会是自己。
一一“砰！！”他站在院墙门外，看着被大火吞噬的房屋，顷刻之间倒塌成一片废墟……“不要啊！”
一一“国光，不要啊！”吉田草堂的门前，他发出同样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一一手冢的刀刃偏离了目标，日月则实的光辉擦过黑衣忍者身边的同时，一枚吹矢不偏不倚刺中他的前臂。
一一箭头上的毒瞬间就麻痹了他的整个手臂的力量，眼前一片模糊的手冢把刀换至左手，剑尖拄地，支撑住下滑的身体。忍者背起观月，朝手冢和不二的面前分别扔了两颗烟弹……
一一烟雾散去后，凌乱地散落着血迹和白梅花瓣的雪地上，抱着手冢泣不成声的自己……
他好恨这样的自己。
“手冢，不要，不要死……”
“周助，醒一醒，我在这里。”拉住不二紧捂住耳朵的两手，轻按在自己的脸上，“你放心，我不会比你死的早。”
从手心传来的温度和触感，不二渐渐平静下来。迎向自己的，是一双温柔而又深刻的瞳，暗黑，像一潭深水。
“周助……”再度把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