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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不过三十岁的模样,上着菊花茱萸锦竖领夹袄,脖颈处缀着一枚如意纹银丝纽扣,下着一条长长的驼色褶裙,行动间自有一番老成精干的做派。
她的面皮略显干黄,一双细长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便教人浑身不舒服,恰似被眼下这阴惨惨的天罩着一样。
薛芸瞧着绿绮看她的样子,踱着步子走到她跟前,扯嘴角哼笑道:“又是你,怎么回回都有你?自打你来这儿就没几日是服管的,摆谱摆得跟个主子似的,还整日摆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呢?”
焦尾看看硬挺挺地站着跟薛芸对峙的绿绮,心里着急,犹豫了一下,怯怯地出声打圆场道:“姑姑,绿绮她……”
“你闭嘴!她又不是哑巴,让她自己说!”
“薛姑姑,”绿绮冷着脸看向她,“你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来寒碜人,又是做给谁看的?何况你稍微想一下也该知道我这是事出有因,不然谁敢在你薛姑姑面前偷懒?”
“刚说你摆谱,你还真来劲了,倒教训起我来了,”薛芸上下打量她一番,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以为,你还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大宫女?在坤宁宫呆了两年多,还真是长本事了,心气儿竟也跟着高了。我可告诉你,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更别说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凤凰,不过也是个伺候人的婢子罢了。真正的凤凰,得是像皇后娘娘那样的。”
绿绮不知想到了什么,放在别处的目光突然一锐,嘴唇动了动。
“你是不是想说,你身子不舒服,故而才晚起了整整半个时辰?呵,你倒是挺有理的。这若是旁人,我也就不计较了,但是你,”薛芸脸色突然一阴,“我偏要给你立立规矩!你看清楚了,你眼下不过是这喈凤宫里的一个小宫婢,你得尽心伺候主子们,你得听我的调遣!我也不是刻意与你为难,只是你这副德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打来那一天起就不消停。要是被人瞧去了,倒要笑我这管事姑姑不会管教手底下的宫人——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眼睛却长到脑袋顶上,你傲什么傲?我劝你一句,在这宫里头,最忌讳的就是不安守本分,你小心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绿绮心里气怨翻腾,暗暗咬牙,攥紧了笼在袖子里的拳头。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宫女急急地跑过来对薛芸道:“姑姑、姑姑,静太妃叫您去呢,说是长公主新裁的那身衣裳寻不着了。”
“晓得了,”薛芸说着转向绿绮,“虽说你身子不适也是自找的,可若是真拖成了重症快死了,还要把你送到安乐堂处理了不说,这里又少了一个做事的,不过你得先把活干完——秋桃,你看着她,等她把后院打扫干净,再许她回房吃药——谁也不准帮她,不然我一并罚!”
那刚才跑来传话的宫女看看眼前这情形,低头应了一声,随即便见薛姑姑转身朝着静太妃处而去。
秋桃犹豫着看向绿绮,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却听她撂下一句“我自己去”,便径自朝前走去。
焦尾跟秋桃互相看看,无奈地叹气道:“我嘴笨不会说话,秋桃姐,你去劝劝她吧。”
秋桃点点头,踩着地上的积水跟在绿绮身后往后院去。
喈凤宫这边本就空旷,人口又不多,太妃们平日里多窝在屋子里诵经礼佛,后院这地方是不经常来的。
先帝原本有六位公主,只是在当今圣上登基前便早夭了两个。剩下的四位长公主中,年纪最长的仁和公主已经于一年前出嫁了,还有三位未册封的长公主。而前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并未和自己的母妃住在一处,各自有住处。只留下一个年龄最小的,如今才五六岁,正是需要照管的年纪,便留在了自己生母静太妃岳氏身边。至于先帝的众位皇子,年纪大的也是单独住,只留些年幼的跟在自己母妃身边,也让太妃们多享些天伦之乐。也因此,喈凤宫和哕鸾宫住的主子非老即小,平素也就是几个孩子会跑出来玩闹一下。
虽说当今圣上仁厚,待弟妹们都极好,也十分礼敬尊长,但谁不清楚皇上才是最大的,且如今皇后独享圣宠,终究是人往高处走,乾清宫和坤宁宫才是宫中人都巴望着进的好地方。这喈凤宫和哕鸾宫就相当于寡妇院,跟冷宫也差不了多少。
想着自己这半年来在这里的经历,再想想以前在坤宁宫的日子,绿绮真是越想越不甘心。从坤宁宫到喈凤宫,她自知自己这一跤跌得不轻,但是之前的想法不仅没有消弭,反而愈加强烈。
她扫几下便立着歇一会儿,两刻钟过去,地上的花叶和积水也才被扫去三分之一。秋桃立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了半晌,却是半点用也没有。
“我知道你曾经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心气儿高……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呀,你既然已经被调来了这里,为何就不能安下心来好好做事呢?没准儿回头也能熬个管事姑姑当呢!我娘跟我说,人老实本分一些可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可总也不会出什么大错,”秋桃望着她的目光里不无艳羡,“我自打进宫起就被分到了这里,不像你和焦尾妹妹,见过大世面,所以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你们好歹见识过……我至今都没福气得见天颜,可我听说你们刚进宫就见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你也当晓得,这宫里头的宫人,一辈子都无缘亲睹玉容的绝不在少数,再说你还在皇后娘娘身边当了两年半的贴身大宫女呢,你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听着她的话,绿绮盯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不由想起了她第一次跟陛下说话的情景。
他当时长身立在跪着的她和焦尾面前,微微垂首,用轻而温和的声音询问她们的名字,她为了让他对她多留一些印象,还特意钻了个空子——
“奴婢刚入宫不久,尚无主子赐名。奴婢姓郑,名金莲。”她跪在地上,虽忐忑却强作镇定。
他笑言道:“她叫红侬,你干脆叫绿绮好了。”随后他又给焦尾取了现在的名字,接着竟然还单独把她叫去说话,这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着实让她受宠若惊。她按捺下雀跃的心情,听陛下交代说日后要注意皇后的一举一动,然后定期跟他禀报。
她当即便明白了过来,原来陛下并不像外人所看到的那么宠皇后。一方面,她为了在陛下面前好好表现,对他交代的事情都十分上心,每次去跟他禀报之前,也都是精心打扮了的,在他面前还会有意无意地显露些心思。虽然他对她一直都无甚特别,但她总想着男人都是属猫的,没道理整日看着她这荤腥却不动心,终有一日会要了她。另一方面,她发现皇后并不怎么聪明后,开始在皇后面前挑拨离间。而陛下平日里和沈琼莲的接触颇多,这一点就被她利用起来。一来二去,皇后的疑心被她撺掇得越来越重,
然而三年下来,陛下始终对她明里暗里的表示无动于衷。
她的容貌虽说比不上皇后,但也可谓俏丽可人,可为何一直入不了陛下的眼?而且还有一点她想不通——陛下既然并不是那么喜欢皇后,为何又守身至此?
事情急转直下是在半年前,陛下似乎对皇后的态度突然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旁人可能不知道,但她看的最是真切。接着陛下就授意坤宁宫的管事宫女,将她调来了这里。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莫非是皇后突然开窍了,看出了她的异心,让陛下将她调走?除此之外,她想不出陛下突然如此的原因。而且,她也确实感受到皇后跟以前不同了。
是皇后,一定是皇后!
绿绮一点点攥紧粗糙的扫帚柄,毛刺扎进了皮肉里都浑然不觉,眼睛里一片阴霾。
忍着浑身的不适干完活后,绿绮才回到那间狭窄晦暗的小屋。焦尾已经帮她熬好了药。绿绮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张破旧的大通铺,蹙着眉头坐了下去。
“唉,绿绮姐,你以后别跟薛姑姑对着干了,最后吃苦头的还不是你,”焦尾拿了块布垫着将炉子端下来,“你这一场病没准儿就是昨日在雨里受板著之刑给折腾出来的……”
绿绮轻嗤一声:“我可没想着跟她作对,是她自己太刻薄。不过是一个旮旯里的管事,神气什么?”
焦尾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才稍稍放心些,朝绿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小心被薛姑姑听去了。”
她看着绿绮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是一阵叹气。
“我本来想请个官姥姥来给你瞧瞧的,可这几日天儿凉得急,宫里头染病的人不少,竟一时请不着。好在绿绮姐你这不是什么大病,我就跑到司药司跟女史们说了你的症状,讨了些草药来。咱们这儿呀虽然偏了点,但是离六尚局还不算远,往来也方便……”焦尾一边絮叨着,一边将药倒进碗里递给绿绮。
趁着绿绮吹药的工夫,她想着缓缓气氛,就将自己刚才听来的事情一股脑地抖了出来:“对了,我听说啊,陛下前几日赏了沈尚仪一只白鹦鹉呢。哎呀!我以前见过的鹦鹉可都是花的,这白色的鹦鹉可是头一次听说哩。据说那鹦鹉浑身雪白,头上还会开花儿……”
绿绮忍不住笑道:“什么会开花,你自己编的吧。”
“哪有!我可是听得真儿真儿的,要不怎么这么稀罕呢!”焦尾见她不信,赶忙分辩道。
“你不是去司药司了么?司药司好像是设在尚食局吧,怎么会知道尚仪局的事情?”
“哎,这么稀罕的事情当然传得快啊,我是拿药的时候听司药司的女史们说的。”
“哦?那可真是稀罕了,”绿绮说笑间转了转眼珠子,“你还听说了什么没有?”
“嗯……也没什么了,就是前阵子又旌表了一批孝子节妇,这次又是不少,有孝子五人节妇十人呢。”
“节妇?陛下怕不是真的在乎这个吧,”绿绮突然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