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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犹豫。
“前方是自在湖畔,可否请宁奕先生耽误一些时间陪我走一走?”
自在湖畔的冰层已经化开了。
鱼儿游曳在水面下,穿梭在叶面与水流之中。
黄昏光线,将湖畔两个人影子拉得很长。
琴君的声音,缓慢倾吐。
“修行的困索,书院的未来,诸多的苦闷,大抵就是如此。”
路上,她对宁奕吐出一些心事,这些事情倒不算大事,在修行途中,甚至只能算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麻烦。
都是一些琐事,细枝末节,譬如琴君在音道上修行之时,遇到的具体问题和门槛,那些问题如何卡住了她,又如何得不到答案对于宁奕而言,这些问题他根本无从解答,于是只能不发一言的沉闷听着。
白鹿洞书院一路走过来,在剑器近一战为之正名前,声声慢的日子,过得一直很憋屈,而且痛苦,她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身旁都是需要她照拂和照顾的同门师妹。
宁奕有些明白这种感受。
如果让那些师妹们知道,就连白鹿洞书院的大君子琴君,也有着诸多的细碎苦闷,以及不确定的事情,恐怕她们心中那个凛然一切的不可战胜的形象,就会一夕崩塌。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宁奕无法想象有徐藏办不到的事情。
大隋的子民,一直坚信陛下是无所不能的。
声声慢,放到白鹿洞书院里,就是年轻一辈所有人的仰望对象,所以她理应轻松的做到一切。
但是她做不到。
“世人真的有这种人吗?修行不会遇到屏障,所有的问题都不会难住他,从不会觉得气馁和挫败,从不会失误和犹豫”宁奕默默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的心里竟然浮现了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洛长生。
那个未曾谋面的“谪仙人”,似乎就是这么一个人?
连忙甩了甩头。
“宁奕先生,很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
琴君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如果让书院的其他人看到,恐怕无法想象,这是她们眼中那个几乎从不言笑的大师姐。
积郁极深,今日吐出,舒缓了许多。
琴君无法向身旁的人,展示自己柔弱的一面,她也绝不可以向自己的师父去倾诉这些。、
有风吹过。
宁奕看到一张黑色的薄纱,缓慢飞掠而起,带着淡淡的香气,被风吹向了自在湖的方向。
他怔怔看着声声慢的侧脸。
那张面颊倒没有美得倾国倾城,绝世动人,但却恬静淡然,甚至带着三分柔弱。
琴君拿面纱遮住自己容貌,引起了外界的诸多舆论和猜测。
众说纷纭之中,最广为流传,且被所有人接受的说法,是声声慢长得极美,遮掩容貌,是为了低调行事,免得横生诸多事端。
其实她拿一张面纱遮脸,只是为了藏住这张天生小女人的柔软五官,好树立起一副肃杀冰冷的形象。
今日在自在湖,坦诚相见,琴君对宁奕卸下了最后一层神秘面纱。
宁奕恍惚片刻,认真问道。
“还未请教名讳?”
相识如此之久,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被尊为书院四大君子中的“琴君”,朋友之间,喊一声“声声慢”的敕号,却不知道她真正的姓名。
卸下了面纱的琴君,意味深长看了宁奕一眼,来到自在湖畔,波光粼粼,一艘残破草舟无人,停泊在湖中央。
声声慢以指尖为笔,缓慢而认真,一字一字,湖水被音浪挤开。
宁奕喃喃道:“江枫渔火对愁眠”
音浪裹挟水气,没入湖面,星辉投石,很快就弥散开来,琴君以指尖写下这一行字,怔怔看了半晌,然后轻声笑道:“我与你一样,无父无母,就在自在湖畔这里,被师门捡到,当时襁褓被丢在孤舟上,师父说我冻得浑身打颤,却不哭闹,本以为已经罹遭不幸,长眠人间,没有想到,竟然还活着,而且睁着眼睛,看起来不像是个凡庸,便动了恻隐之心。”
宁奕看着琴君一只手卸下一包布囊,松开系着布囊的红绳,微笑说道:“这是弃我不顾的生父母,给我留的唯一一样物事。”
那是一块古旧泛黄的木牌,拴着一片已经干枯的红色枫叶,木牌上的字迹已经斑驳难以辨认,工工整整写着“红叶”二字。
她挥了挥袖袍,星辉散去,湖面上的水纹被打碎,唯独余下三个字,重新组合,缓慢糅在一起。
声、声、慢。
江、眠、枫。
宁奕看着湖泊点点星辉,他眼里倒映着西岭大雪,声声慢的那块木牌,那片红叶,让他想到了一些过往的记忆。
西岭抛飞的大雪。
他并没有遇到苏幕遮这样的先生,于是他在西岭菩萨庙里默默熬过了人生最苦的十年。
琴君轻声感慨说道:“宁奕先生,我很佩服你,从西岭走出来,来到天都,走到如今的这一步,其实需要很大的毅力和勇气。”
宁奕自嘲笑道:“还有运气。”
若不是徐藏,宁奕如今仍在西岭,仍在挣扎。
“试过去找他们么?”宁奕望着琴君,“以你如今的地位和力量,可以试着找到他们。”
“找到了又如何?”声声慢面色平静,“喜悦,愤怒,悲伤,痛苦?一个人可以有一千张面孔,但总有一些事情,是无论换上哪一张,都不愿去面对的。”
“大隋其实一直不太平,我更情愿生我下来的那一对男女,已经死在了大隋的硝烟和动荡里。”她轻声说道:“这样我就算找到了他们,面对一块墓碑,便是恨了怨了,最后也会原谅。”
(之前出了一些问题,发到了第一卷,现已调整)
第二百一十章 一剑两人(第四更)
“宁奕先生,你又如何?”
琴君吐出一口浊气,幽幽望向身旁的年轻男人。
宁奕蹲下身子,他面无表情,拔起了一根细白霜草,手指揉搓着狭长草叶腰身,缓慢道:“还能如何,喜悦,愤怒,悲伤,痛苦你刚刚说的,我也一样,人非圣贤,孰能无喜无悲?我出身西岭,吃过苦受过难,在遇到徐藏之前,没有人教我道理,我知道东西不能偷,但是不偷我就会饿死,我知道这世上立了条条规矩,明文正律,可要想在西岭活下去,我就只能做破开规矩的那个人。”
江眠枫看着身旁蹲下身子,拿着一根雪白霜草,缓慢在湖泊划圈的少年郎。
“大隋四境其实很乱,如果你出去走一走,就会知道,四境长城外有诸多流民,有人食不果腹,有人易子而食,穷山恶水出刁民,大家都不守规矩,如果你选择去做最规矩的那个人,最后的结果,就是死在某一年的西岭大雪里,尸骨直至风化,也无人问津。”宁奕看着湖面的黄昏大日垂落,自己的面颊在水里摇曳,被霜草搅碎成一片片的剪影,淡淡道:“我从西岭走出来,是因为我必须要走出来。”
他顿了顿。
心里默念。
是啊,必须要走出来。
要送丫头到天都。
声声慢伸出一只手,挽起裙边,缓慢蹲在宁奕的身旁,她好奇问道:“必须?”
“必须。”
女子的声音很轻,喃喃道:“可是这世上,终有些事情不可为。”
宁奕低垂眉眼笑了笑,他想到了一年前跋涉西境大漠的时候,那个男人曾经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值得庆幸的是,时至如今,他的意念仍然坚定未曾动摇。
“没有可为和不可为,只有做到和做不到。”
声声慢听到这句话,神情微怔,默默咀嚼,然后在心底记下。
两人在自在湖畔坐了片刻。
“宁奕先生,这柄‘长气’,我会拿给水月师叔参悟,要不了多久,我会亲自带上它,于剑行侯府邸送还。”江眠枫轻声而认真开口:“你拿了王异的长剑,恐怕会惹上一些麻烦。”
“麻烦?”宁奕笑道:“赌剑赢了,不算麻烦,输了才叫麻烦。”
琴君笑了笑,好心提醒道:“天都皇城内虽然明令不准打斗,但是执法和情报二司,目前被两位皇子掌控,大可以坐视不管,放任东境围堵剑行侯府,恐怕先生在天都内很难得到安宁。”
“鼠辈而已,无须理会。”宁奕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拎着那根沾了一丝水汽的霜草,缓慢站起身子。
那根霜草之上,水汽缠绕凝结,蹲在湖畔的声声慢,颇有兴趣眯起双眼,注视着宁奕持剑一般持着的那根狭长霜草。
草叶之上,浮现好几道的剑气意境,这些意境出自长陵的大修行者,琴君面容上浮现一抹讶异,她本以为,宁奕从长陵归来,把所有的观碑参悟全都糅成了一颗本命剑心,不曾想,竟然能够看到好几缕不同的剑意,相互缠绕,生生不息。
“这是什么?”
宁奕没有回答声声慢的问题。
所有的声音,在他耳旁,似乎都消失了。
他站在自在湖畔,一点一滴向着那根霜草里注入自己的剑意,星辉。
最后,还有一点点神性。
那根霜草陡然之间,绽放出一道炽烈光华。
声声慢抬起一只手遮在面前,音障在面前三尺倒扣形成。
自在湖前,一剑斩出
两拨水气遮天蔽日,被一根霜草斩得支离破碎,中间露出干涸的河床,土石迸溅,犹如神灵持剑一剑斩下。
宁奕的身后,星辰巨人双手持着虚无之剑,保持着奋力斩下的动作,逐渐羽化,化为星星点点的星辉,消弭天地之间。
琴君面色骇然站起身子,看着宁奕。
这是什么神仙剑意?
宁奕面色恍惚,看着眼前的两拨巨大水气重新砸下,自在湖畔的湖面剧烈摇晃之后,缓慢回归平静。
他努力攥紧那根干巴巴的霜草,之前的水珠,已经在草叶上蒸发殆尽,他试着再挥出一剑,连迎面而来的风气都切斩不开。
于是在夕阳霞光中,缓慢而倔强挥舞着一根枯白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