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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冰露:“想什么呢,想一节课了都。”
宋嘉茉翻着手肘下面的书。
“我在想,我要不要转播音。”
“高考吗?”
“嗯。”
“高考换播音的话,算艺考了吧?你要单独出去学艺术课的。”尹冰露问她,“怎么突然在想这个?”
宋嘉茉拿出笔袋里那张名片,说了昨天的事情,尹冰露也陷入了思索。
“要不你问问你爸妈――”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尹冰露改口道,“呸呸呸,陈……爸爸,或者你哥?”
冷不丁听到“爸妈”两个字,她愣了一下。
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宋嘉茉眨了眨眼,正要回答,班长从教室外走了进来。
“大家准备一下,下节课学校组织看电影,看完直接回家,作业别忘带了。”
这事儿学校前两天就说过,说是有个公益电影要上了,各大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去看。
尹冰露:“能带爆米花吗?”
“可以吧,不是去电影院?”宋嘉茉道,“门口还能买水。”
尹冰露挺会享受,趁排队的时候,买了桶超大爆米花,还有两杯柠檬水。
这次看电影人比较多,入场费了些时间,宋嘉茉坐下时,电影正好开始。
她之前只知道要看电影,但学业繁忙,不清楚具体题材。
开场三分钟后才明白,这电影是关于拐卖的。
开篇是在晚上。
破旧的农村泥瓦房里,点起了一盏小灯,小孩在塌上睡得香甜,不远处,黝黑的男人正在和女人算账。
他们计划着卖掉这个孩子。
宋嘉茉手指一松,吸管滑落在地上,没有声音。
旁边的两个女生也讨论起来:
“我刚搜了下,一共三个小故事,一个是拐卖亲生女儿,一个是人贩子拐卖,最后一个是认亲的。”
“拐卖亲生女儿?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事情?”
宋嘉茉转过头去,骤然开口:“有啊。”
那两个女生都愣了一下。
宋嘉茉说:“没遇到过,证明你们还挺幸运的。”
对,就是幸运。
如果她不是宋嘉茉,是城市里光鲜漂亮的独生女孩,可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可以称得上“幸运”。
如果那一年,她没有逃出清鱼镇――
她和电影中这个小孩,会拥有一样的下场。
她是在镇里长大的。
从小就学会了做饭、烧水、劈柴,母亲洪蕊视她为累赘,因为上学要花钱,而“女孩子读书根本没有用”。
家里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哥哥宋奇志身上。
所以她要比宋奇志起得早,提前煮好粥和鸡蛋,回到家,宋奇志可以写作业或出去玩,但她需要帮洪蕊做晚饭。
到了晚上也不能休息,小女孩稚嫩的双手要泡在肥皂水里,一遍遍拧着她根本拧不动的湿衣服。
哥哥的衣服是不能由她洗的,因为都是特意去镇上买的,怕她洗坏。
她只能洗父亲宋鹏海的。
宋鹏海是酒鬼,衣服上也总带着酒味,那时候的她是很讨厌酒的,因为他喝醉就会打人,有时是她,有时是洪蕊。
洪蕊起先还会反抗,渐渐不再挣扎,到后来习惯了暴力,也成了施暴者。
而小宋嘉茉,需要承受这一切。
父亲无能的怒火、母亲压抑的愤怒,变成拳头和鞭子朝她身上袭来,她会半夜痛到醒来,会哭到晕厥,会有怎么样也愈合不了的伤口。
父母总把“穷”挂在嘴边,好像这个贫困镇里,他们是最穷的一家。
但小姑娘长得漂亮。
他们所有的运气,似乎都用在了她的脸蛋上。
小姑娘营养不良,但五官底子从小就能看出,巴掌大的小脸,搭配一双澄明的眼睛,每次她偷听收音机,隔壁爷爷就会笑着将声音调大。
但在落后而闭塞的贫困地区,长得漂亮是一种罪过。
没有足够优异的原生家庭,好看是一种不幸。
太多人虎视眈眈,她像被摆在橱柜里明码标价的商品。
小女孩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大概是那天起夜,迷迷糊糊中,听到父母并不遮掩的声音:
“五千块钱,够你还账的吧?别再赌了。”
“嫁过去五千,生个儿子一万。”
“两个呢?”
“两万咯。”
墙壁上,投射出两个兴奋又扭曲的身影。
“徐哑巴也没什么不好的,”洪蕊说,“起码哑了,不会骂她。人也没了腿,不会踹她。”
宋鹏海:“到时候多生几个儿子,她还不是能有点地位,总比待在家好。”
窄窄的一帘之隔,小嘉茉全身僵硬。
她好像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可好像,又并不能听懂。
隔壁的爷爷还在听电台,女声温柔地倾诉:“人这一生是为自己而活的,如果觉得痛苦,那就远离它。”
觉得痛苦,那就离开。
冥冥之中,像是某种暗示。
她觉得害怕,可不知道能去哪里。
直到第二天,她悄悄跟着他们的脚步,去到徐哑巴的家里。
三十多岁的男人高位截瘫,似是发现她的偷看,笑着露出发黄的牙齿,像是个噩梦。
她惊吓过度,从墙上摔下,发了疯地往外跑。
那一刹那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只想远远甩开,远远逃开,即使不知道未来会在哪里。
她蹭上了一辆大巴车,车子开了两天两夜,她再被放下来,已经是凌晨。
她抬头,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高楼林立,霓虹灯像是电视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和她生活的地方天差地别,没有恶劣和低贱,只有体面。
可这体面的城市,她依然无处可去。
很快,秋日暴雨倾盆而至,她瑟缩着在公交站牌下躲雨。
天愈发昏黑,小姑娘被冻得轻轻发抖,倏然,看见一双皮鞋踩开雨水,停在她身前。
她抬头,看见了陈建元。
陈赐的父亲。
他不可思议地唤她:“嘉嘉?”
她那时候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他喊的是“佳”。
是宋佳佳,他的小女儿。
就在五年之前,他的妻子和女儿同时去世,男人的精神受到了巨大打击,状态很差,甚至出现了认知错乱,将她错认成了宋佳佳。
多么合适的巧合,就连名字都这么像。
这好像是她苦难遍布的人生里,上天给的第一点幸运。
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她进入陈家,代替宋佳佳活下去。
她到家之后,陈建元的状态有了明显好转,他始终认为女儿和妻子只是离家出走,现在女儿长大回来了,妻子也就快了。
陈家给她安排了新的学校,只字不提她是收养。
所有知情人也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唯恐再让陈父受到一点点打击。
家里的所有人也都只会叫她“佳佳”――
除了陈赐和江阿姨。
但她心里是很清楚的,她不是宋佳佳,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属于她。
哥哥、亲人、家庭,她都只是暂时享用,严格意义上来讲,她此刻,并不是陈家的一员。
她的户口还没有迁过来。
原因当然是贪婪的父母――
了解到她的情况后,陈昆面见了宋鹏海,针对她的问题做了协商。
她还记得宋鹏海进陈家时的表情。
那双浑浊的眼睛顷刻间满是光彩,仿佛看见了一座怎么也不会倒塌的摇钱树。
他们提出要钱,但拒绝一次性付清,他们想要宋奇志出国,却又怕资金链在哪一年断裂,要求陈家每年付一笔数额,直到宋嘉茉十八岁。
其实十八岁后,她便可以自主迁出户口,但陈家怕二人紧咬不放,骚扰陈建元,于是同意,要求是十八岁后两家再无瓜葛。
这就是她的人生。
到陈家之前,被当做发泄品一样地活着,而到了陈家之后,是一个不停被原生父母吸血的工具。
有时想起过去,她时常觉得割裂,富庶的陈家,穷到失去底线的宋鹏海与洪蕊,她像是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靠着一点点裂缝接收氧气。
陈家对她不薄,她有一张数额充足的银行卡,每个月都有生活费,所有电子产品都是最新最好的。
但没人知道,银行卡里的钱,她基本不会动用;如非要事,不会惊动阿姨;几乎不坐家里的车,除了晕车,更因为――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都不属于她。
她怕自己过惯了这样好的生活,如果有朝一日需要离开,会难以割舍。
她尽量让自己做一个普通的小孩,也好过得到后又失去。
她不能保证,一年后,收养手续一定能够顺利走完,她会成为陈家的小孩。
万一失误,万一再一次被放弃――就算几率微乎其微,被放弃过一次的人,总是不相信自己会被抓紧的。
没有什么是永远会存在于宋嘉茉的世界里的。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其实她,是没有家的。
习惯被交换的人,是不敢太过依赖任何东西的。
她时常在想,如果不是陈赐缺一个妹妹,而她恰好担任了这个角色,可能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在他人生中,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名字,一个没有长相的过路人,一个不会多看一眼的路人甲乙。
可是她没有办法啊。
要想活下去,要想不再挨打,像正常的女孩子一样生存,穿漂亮的衣服,有自主的尊严,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从踏进陈家的第一天,就知道这是自己偷来的人生,因此小心翼翼,因此步履维艰,好像所有人都默认,她是不需要爱的。
陈赐是她苦难人生里的糖。
一点点让她从寡言变开朗,告诉她有人为她撑腰,让她有底气,让她在很多时刻能恃宠而骄。
但偶尔神思清明的一瞬,她知道,陈赐对她的好,也是她偷来的。
他只是爱他的妹妹,至于这个妹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