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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漆黑的地窝子里,段秀实等人解下了幞头,摸索着栓在腰间。他们把绾在头顶的长发解下,开始摸索着编织辫子,周围的牧民也帮助他们编结。
黎明时分,在酒肆中喝醉的几个老兵卒摇摇晃晃回到草料场,他们抬头看了看天色后,取出钥匙下到地窝子里,打开锁链拉开了木栅门。
“狗碎们!别懒着了,赶紧起来切草,打水,今天还有几万头牲口等着吃喝呢!”
牧民们低着头从地窝子里鱼贯而出,老兵们简单清点了一下人数,没有在意其中是否有生面孔,就好像放羊人从来不注意自己的羊长什么样子。
此刻天色不过微醺,段秀实和众人来到草料场的西端,开始分工打水,切草,然后抱着切碎的草,把十来丈长的草料槽填满,把一个个水槽倒满。
等到天光大亮,李嗣业等人还在沉睡,已经有牧民们赶着牦牛和羊群来喂食,也有被强迫为奴的牧民牵着军官的马来,等再过些时候,许多黑姓突骑施族人及士兵,牵着各自的马来喂料。此时整个草料场显得比集市还要繁忙,牧民青壮们也进入最紧张的强度劳作中,几十人轮流上阵切草,铡刀上下开合,身上汗流浃背,如此供应这些大胃口的畜生,简直能把人给累死。
草料场是沦为军奴的本地牧民们最卑贱,最差的去处。养牛羊的牧民只需要看照好牲畜,负责剪羊毛,宰杀给黑姓突骑施军爷们送去。养马的牧民只需要洗刷马鬃,给主人把马照料好。他们这些供应饲料的,却生生要把体力熬榨干净。
段秀实的头顶上冒着热气光着脊背,双臂已经发麻酸困,他难以想象,牧民们这几日是如何熬下来的。
说起来唐军也是牧民们悲惨遭遇的制造者之一,若不是他们大举进攻黑姓,尔微可汗也不会把附近所有的牲口都搜罗而来圈在城内,更不会为了延长坚守时日,把商旅老弱女幼都赶走。
……
李嗣业等人已经揉着惺忪的脸颊醒来,开始各自收整装束,默数地等待着时间,估算着唐军何时开始攻城,军中拥有众多攻城器械,造成的动静应该不会小。
时间总不能拖延,他们只好用各种方法将脸以污渍遮挡,随后提刀出门,牵着马向草料场而去。
草料场西端的料槽前依旧拥挤,各种牲畜挤挨着占满了场地,黑姓士兵们叫骂着把牧民们用马鞭打开,牵着自己的马上前。却看见另一个卑贱的牧民挡在前面,刚要挥起马鞭,却发现牧奴手中牵着的是某个埃斤的坐骑,只好讪讪地住了手,乖觉地跟在后面。牧奴虽然身份低贱,但跟了有地位的主人,也是不可轻易吃罪的。
兵卒艳羡地看着这匹膘马,臀部肥大,毛色棕红,肯定是名贵的品种,马头霸道地伸进草料槽里啃吃着草料,别的马胆敢往里伸,它就扭头过去咬它们。
突然这马不断地喷吐着鼻息,头往上抬,白色的沫从马嘴里倒灌出来,随即翻身侧倒在了一旁,身躯开始抽搐。
牧奴登时吓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托着马颈部痛哭流涕。
周围的牧民纷纷牵着牲口退出料槽范围,生怕沾染上这恶果招来横祸。
“哈,”黑姓兵卒兴灾乐祸,终于找到理由抽他丫的了,挥起马鞭在牧奴身上抽了一记,大声喝骂:“狗东西,竟然喂死了葛利埃斤的马!快去通知埃斤!有人喂死了他的马,快去!”
盛唐陌刀王
第二百三十五章 箭雨袭城
葛利埃斤是个肥壮的矮汉,头戴牦牛毡帽,身披锁子甲,辫子以绿丝绦绸子捆扎,下身穿着浅蓝色吐蕃氆氇裤子。
他带着两名亲兵气势汹汹地赶到事发地点,看到躺在地上的紫骠马,顿时伤心欲绝:“我的马!我的马呀!”
他扑上前去揪住了牧奴的左衽,瞪着大眼发狂地问:“到底咋回事儿,让你喂个马怎么还能把它给喂走了!”
牧奴缩着肩头,抽噎着告饶道:“埃斤,我不知道,不知道马为什么会倒,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抽搐!求埃斤饶恕!”
“饶恕你?”葛利埃斤悲痛如神经抽搐哼笑,接着咆哮道:“我饶恕你乃个头!”
他扔脱牧奴的衣衽,左右环视了一周,发现围观兵卒,从他腰间抢拔出阔刃刀,挥起一刀斩断了牧奴右臂,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牧奴惨叫着扑倒在地上,左手在空中虚抓,抓到羊毡靴咬了上去,不咬靴子会疼得他把牙齿咬碎。穿靴子的兵卒厌恶地踢开了他,但仍被咬去一大块毡子。
他痛苦挣扎蠕动着,仿佛倔强的蛆虫般顽强,口中的羊毡上渗出一滩血水,最终休克昏厥了过去。
站在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段秀实紧攥着铡刀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压抑自己的怒火,绝不会因一时冲动,丧失今晚整个大局的胜利。
葛利埃斤的怒火依然没有被发泄完,他指着切草提水的牧民们辱骂:“是哪个狼心狗肺的货!把草中切进了毒草!毒死了我的紫骠马!给我出来,我绝对不砍死他。”
葛利埃斤手中的阔刃刀还犹自滴沥着褐血,这种情况下谁还敢站出来,站出来岂不是被大卸八块。
“没人承认是吧!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抽鞭子,每人五十鞭,不,每人一百鞭子!”
埃斤一声令下,自然有巴结的兵卒上前去行刑。两名扮演牧民的唐军脸上肌肉抽动,忍不住要反抗动手,被段秀实被眼神制止。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行动就在今夜,想要熬过这个白天,绝不能做任何过激举动。
“都不要轻举妄动,硬生生地挨鞭子。”
兵卒们挥舞着马鞭,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抽下去,但受鞭刑的人实在太多,挨个儿这么抽完一百,先别说受刑的人是否受得了,施刑的人都受不了,这样抽下去,岂不把自己给累得够呛?
他们只好偷工减料挥舞着皮鞭在牧民们身上狂抽,段秀实倒吸凉气,咬着牙默默承受,他身边的几个唐军都脸色铁青,握紧拳头按耐住急欲喷发的怒火。
……
李嗣业带着众人刚绕过转角走到正街上,远处陡然传来牦牛号角低沉的声音,声调短促,急迫,仿佛压迫着人的胸口。
他由来心中一喜,唐军看似要攻城了。果不其然,突骑施惊慌的喊叫声四下响起:“唐军攻城啦!”
遥望怛罗斯城头,突骑施兵卒们沿着台阶扑到城墙上支援接应,李嗣业细思片刻,沉声说道:“快躲起来,要轮射弩箭了!”
他话音刚落,惨叫声已由远及近响起,城墙上空箭矢如同密密匝匝的飞蝗,转瞬间如雨点洒落。还好他们所在的位置离城头尚远,细小的箭矢力有不殆,但弩车发射的粗壮箭杆,能轻易贯透两尺厚的版筑土墙。
李嗣业和众人慌忙跑到土墙的背后,他们从未感受过万箭如飞蝗带来的压迫感,身体紧贴着墙面倒吸凉气。若是让自己人的箭矢射成血葫芦,那可真是倒大霉了。
街道不远处,两个来不及躲闪的突骑施士兵被箭杆穿透钉在了土墙上,胸口裂洞骨肉外翻,稠血汨汨流淌而出。
他尚在庆幸之际,墙壁的一侧陡然炸开了花,弩箭杆透出墙体两尺,箭头青黑泛起冷芒。他肌肤泛起一阵冷意,扭头望向旁边,田珍靠在他右侧墙上,弩箭头离其只有三寸,使其脸色略显惨白,却故作轻松地朝他笑了笑。
长杆弩箭不间断投入城中,穿透了毡帐和屋顶,或凿在空地上深入黄土,箭杆尾部颤抖不止。
这种远程打击看起来吓人,杀伤能力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在这样的大城里被箭杆射中,那纯粹是运气衰而已。
很快箭杆落地的声音变得零落,最终消弭与无形,看来唐军第一轮的箭矢威慑已经结束,接下来是试探性的攻城。
众兵卒纷纷解除壁虎贴墙模式,寻找散落的马匹准备回院子躲一躲,既然唐军已攻城,他们已无需押送牧民去城外割草,在上级找上门来之前,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
草料场这边的鞭打行刑也被突然而来的箭雨打断,葛利埃斤本来气急败坏,非要看兵卒们用鞭子把这些卑贱的牧奴给收拾得哭爹叫娘,一根突如其来的箭杆落入他面前一丈的土中,直接吓掉了他半条魂魄,尖叫一声连死马都不顾了,抱着脑袋在亲兵的护持下往平顶屋中狂奔。
行刑兵卒们看见葛利埃斤抢先逃走,他们哪儿还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慌不择路四散奔逃。
段秀实摸了一把脊背,颤抖的手指抓到血痕,不顾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连忙搀扶着身边的牧民往地窝子方向跑去。
“唐军放箭了,快往地窝子里躲!”
其余唐军身材健实,挨个几鞭子影响不了行动,他们迅速搀扶起身边瘦弱的牧民,寻找遮蔽躲避箭矢。零落的箭支不间断地落下,宛如雷阵雨来临前那些能砸起尘土的冰雹。
段秀实来回往返了几趟,最后搀扶起一个瘦弱的老牧民,刚走出两步,牧民哎呦痛叫了一声,低头去看腿肚已经被箭矢穿透鲜血淋漓。
他索性将老人横抱而起,奔跑至地窝子下方,等待零落的箭矢逐渐停歇。
箭雨结束之后,段秀实将老人搀扶出地穴,让他平躺在地上。他掏出藏在腰间的小刀,切断了箭杆的一头,声音很低地用突厥语说道:“老丈,你忍着点。”
他抓住箭杆迅速拽出,这老人倒也只是脸颊抽搐了一下,连呻吟都没有发出。他从怀里掏出小瓷瓶,里面装着军中医官调配的伤药,手指轻抖着瓶口,在伤口的两端轻轻洒下,然后从中衣角上扯下一块布,将老人腿上的箭伤缠裹起来。
老牧民枯树皮般的脸上露出一丝恬静,睁开眼睛看着段秀实,伸手抱胸行了一礼,又瘫软地躺下去。他几次欲言又止,却又忍不住开口:“你,你是唐军吧。”
段秀实包扎的手突然停顿,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包裹起来,淡淡地说道:“你怎么就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