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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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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伯,这饭好吃极了!” 

我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是吧?” 

老伯伯得意地笑了。 

虽说此刻饥饿难忍,但我毕竟是内行。这盖浇饭做得手艺非同寻常,以致于令人感慨能吃上这盖浇饭实在是幸运。牛排的质量,汤汁的味道,鸡蛋和圆莸的火候,米饭的软硬程度,无懈可击。 

我想起来白天老师提到过这里,实际上要到这里采访。我的运气不错。唉,雄一在这里多好啊,这一念头瞬间掠过,我冲动地叫了起来。 

“老伯伯,这盖浇饭可以带回去吗?再做一个好吗?” 

出了饭店,已近半夜。我已吃得腹满肚胀,手里拎着礼品盒,里面装的盖浇饭还热着。我一个人立于路边,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我是怎么打算的呢?怎么办呢……正在左思右想,一辆出租车误以为我在等车,滑到我跟前。当我看到空车的红字时,下了决心。 

我上了出租车,问司机: 

“到i市去不去?” 

“i市?”司机回过头来惊诧地问,“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路远,费用也高,小姐。” 

“可以,我有点急事。”我大大方方地说,就像是走到王太子面前的杰诺·达尔克一样。我想这样可以得到信任。“到那里之后,我先付你到那儿的费用。你在那里等我20分钟,等我办完事,再回到这里。” 

“爱情行动。” 

他笑了。 

“哈,就算是吧。” 

我苦笑道。 

“那好,走。” 

夜幕中出租车向i市飞驰而去,载着我和牛排盖浇饭。 

因为白天我工作太劳累了,开始打起盹来。当车驶入几乎没有其他汽车的单行道时,我猛然醒了过来。 

手脚还带着睡梦中的余温,只有意识清醒,好像处于“苏醒”过来时一样。在昏暗的车内我向车窗靠过去,重新坐直。 

“路上空,走得快,眨眼就到了。” 

司机说。 

我应了一声,仰望天空。 

明月高悬,横行夜空,华光朗然,群星黯然失色。月满如圆。时而隐于云后,时而闪出圆月。车内闷热,呼出的热气给车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树木、田野、山峦的剪影宛如剪纸画一般在窗外飞过。偶尔卡车带着刺耳的声音超越过去。随即四周又落入沉寂。柏油路泛着月光。 

一转眼就进入了i市。街道上黑漆凝重,民宅的屋顶之间,夹杂着几个神社的牌坊。出租车加大马力向窄小的坡路驶去。横过山间的缆车绳索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显得颇为粗大。 

“过去和尚不可以吃肉,这一带的旅馆都把豆腐做成各种各样的菜肴吃。怎么说呢,现在豆腐做的菜都成了受客人喜欢的畅销菜了。你下次白天来,就可尝尝。” 

司机说。 

“可能是。” 

在黑暗中,我借着等距离出现的路灯的光亮,细眯着眼睛看着地图。 

“哦,下一个拐角处把车停下来,我很快就回来。” 

“好的。” 

他说着,急刹车停住了。 

外面冰冷刺骨,手和脸眨眼就冻僵了。我拿出手套戴上,背着装进盖浇饭盒的背囊,顺着月光倾泻的坡路走了上去。 

不安的预感应验了。 

雄一住的旅馆是不容易进去的旧式房子结构。 

大门是自动开关的玻璃门,锁得很密实。外边楼梯的紧急出口的门也上了锁。 

没办法,我只得退回路边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电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现在正是半夜。 

我站在黑糊糊的旅馆门前无计可施,这么远路跑来,究竟来干什么? 

可我没有灰心,转到了旅馆的院子里。勉强走过了紧急出口旁边的小胡同。雄一所言不差,这个旅馆的所有窗户都对着院子,可以望见瀑布,正因为从院子可以看见瀑布,这家旅馆才备受顾客青睐。这一切现在已经都漆黑一团了。我叹了一口气,呆望着院子。旅馆的一道栏杆横过岩石。细细的瀑布从高处跌落在生满青苔的岩石上,发出哗哗的声音。冰冷的水花在黑暗之中泛着白色。亮得刺目的绿色灯光从各处照射着整个瀑布,显现出院子里的树木,那颜色异常翠绿,绿得很不自然。这一景色使我联想到迪斯尼乐园里的热带雨林风光。虚假的绿色!我想着,回头望着那一排全都黑洞洞的窗户。 

突然我也莫名其妙地确信: 

那前面拐角处的房间就是雄一的房间,它在灯光的反射下闪着绿光。 

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可以从窗口窥视,就身不由主地往岩石堆起的假山上登了几步。 

一楼与二楼之间的装饰性房檐看着近在眼前,我觉得一挺直腰就可摸到。我踏着堆砌得奇形怪状的假山岩石,试试是否结实安全,又登上了两三块石头,这样离得更近了。我试探着向滴水管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滴水管。我拼命一跳,一只手抓住了滴水管,又猛一用力,另一只臂肘搭到了装饰性房檐上,手用力地抓住了房檐的瓦块。这幢建筑的墙壁猛然陡直地立在面前,我那未经锻炼的单薄的运动神经发出“嗖”的一声,我感觉神经顿时萎缩了。我抓着装饰性房檐的突出瓦块,脚尖刚刚登住,进退两难。手腕冻得发麻钻心,尤其糟糕的是一边肩头的背囊带子滑落下来。 

糟了!我稍不留意,被吊在房檐上,难受得口吐白气。这如何是好? 

往下一瞧,刚才脚下的那一片地方显得十分遥远,漆黑一片。瀑布的声音格外响亮。没办法,我只得手臂用足气力,试着腾空跃起来。我想要把上身搭在房檐上,于是就势用力一蹬。 

我的右臂嘶啦一响,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划过。我连滚带爬,趴在装饰性房檐的水泥台上。脚下吧唧一声,不知是踩在雨水还是脏水洼里。 

啊——我躺着看了一眼右臂,刚才的擦伤处暗红一片,疼得眼前发黑。这是我生来初次受伤。 

的确一切如此—— 

我把背囊扔在身旁,朝天躺着仰望旅馆的房顶,凝望远处明净的月亮和云朵,心里思绪万分。(在这种情况下大抵都会如此想,这可能就是自暴自弃,我愿意被人称为行动的哲学家。) 

路有多条,人皆自己选择。人们在选择的瞬间都满怀憧憬,这句话似乎与此时此刻相近。我正是如此。现在我已经彻悟了。我知道可以清楚地表达。虽然不是宿命论意义上的表述,但是路总是固定不变。每天的呼吸,每日的目光,循还往复的日日夜夜,都是自然而然一成不变。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如此。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完全好像合情合理地躺着仰望夜空,在这寒冬,在这陌生的房顶的积水中,与我同在的是盖浇饭。 

哦,月亮是多么美丽! 

我站了起来,敲响了雄一房间的窗户。 

我觉得等待了好久。寒风针尖一般刺痛我浸湿的双脚时,房间的灯突然亮了,雄一满脸惊讶地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我站在房檐上。雄一从窗口看见我的半身时,双眼圆睁,嘴在动着,问是不是美影。我又敲敲窗户,点点了头。雄一慌忙把窗户哗啦打开了。雄一紧紧拉住了我伸出的冰凉的手。 

视野顿时通亮,我不由眨眨眼睛。房间里颇为温暖宛如另一世界。我觉得四分五裂的心灵与身体总算合二为一了。 

“我来送牛排盖浇饭。”我说,“你知道吗?这盖浇饭好吃透了,好吃得不忍心自己吃。” 

我从背囊里掏出盖浇饭盒。 

荧光灯的照射下席垫带着蓝白的光。电视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荡。被褥还是雄一刚才出来时的样子放着。 

“过去也有过这种事儿。”雄一说。“我是说在梦里。现在也是在梦里?” 

“唱支歌怎么样?我们两个人一起。” 

我笑了。一见到雄一,现实感从我心里飘然而去。过去我们的相识,在同一房间里的生活,一切都如遥远的梦。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害怕他那冷漠的双眸。 

“雄一,不好意思,能给我一杯茶吗?我马上得走。”我又加了一句,“是梦也不要紧。” 

“嗯。” 

雄一应了一声。他拿来了暖壶和小茶壶。他倒了一杯冒着蒸气的热茶。我双手捧着茶碗,一饮而尽。我总算心神松弛,仿佛又活了过来。 

我再次感觉到房间空气的沉重。或许这里当真是雄一的恶梦。在这里果得越久,我越是成为雄一恶梦的一部分,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这便是朦朦胧胧的印象,辨认不清的命运——我说: 

“雄一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吧?与过去不正常的生活决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不要说谎,我知道的。”我虽然述说着满心的绝望,但心境平静,不可思议。“不过现在反正是要吃盖浇饭,喂,快吃吧。” 

灰色的沉默席卷而来,令人窒息,催人泪下。雄一羞愧地垂低眼帘,接过盖浇饭。在蛀虫一般蚕食生命的空气之中,那种出乎意料的某种心绪向后推着我们。 

“美影,那手怎么了?” 

雄一看到我的擦伤就间。 

“不要紧,趁着还有点热,快吃吧!” 

我微笑着,用手指着饭盒说。 

雄一的情绪好像仍然没有稳定下来就打开饭盒盖子说:“哈,看着很好吃啊。”他开始吃起先前老伯伯精心装的盖浇饭。 

我一见他吃,心里轻松下来。 

我做了值得干的事,我想。——我知道,昔日愉快时光的闪亮晶体,从记忆深处酣眠之中突然苏醒,推了我们一把。往日芳香扑鼻的空气,从我的心里携着生气复苏,犹如一阵清新的空气拂过。 

又一段关于家庭的回忆。 

夜晚,我们两个在玩着游戏机,等待惠理子归来。接着我们三个人揉搓着满带睡意的眼睛,出去吃烙面。我因为工作累得精神不振,雄一给我画滑稽可笑的漫画;看到漫画几乎笑出泪水的惠理子的笑;星期天晴朗的早晨,烧牛排的香味;每每在地板上睡觉时轻轻给盖毛毯的感觉;惠理子走路时的细腿,裙子下摆,在我蓦然醒来时微睁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动。雄一用车把酩酊大醉的惠理子带回来,他们两个人往房间里去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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