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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忘掉姓名的人,他总是赞叹道:“那是个非常出色、有大才大智的人啊!”冯·柯连看完照片簿,就从格子柜里取出一把手枪,眯细左眼,长时间对着沃龙佐夫公爵的肖像瞄准,要不然他就在一面镜子跟前站住,端详他那张皮肤黝黑的脸,大额头,象黑人一样卷曲的头发,那颜色发暗、印着好象波斯地毯上那种大花的布衬衫和代替坎肩的宽皮带。对他来说,观察自己大概比看照片或者玩那装在贵重的柜子里的手枪更愉快。他的脸也好,他那剪得漂亮的胡子也好,他那显然可以证明健康良好和体质茁壮的肩膀也好,都使他觉得很满意。他也满意他那从配合衬衫颜色的领结到黄色皮鞋的时髦装束。
他端详照片,照镜子,而萨莫依连科却在厨房和它旁边的前堂里忙碌,他没穿上衣和坎肩,袒露着胸脯,神情兴奋,大汗淋漓,在桌子旁边忙忙乱乱,他在拌生菜或者做一种调味的佐料,再不然就切牛肉、黄瓜、葱,以便做冷杂拌汤,同时恶狠狠地瞪起眼睛瞧着帮他烹调的勤务兵,时而对他挥舞菜刀,时而挥舞汤瓢。
“拿醋来!”他命令道。“这不是醋,这是橄榄油!”他嚷着,跺脚。“可是你上哪儿去,畜生?”
“去拿黄油,大人,”惊慌的勤务兵用发颤的高音说。
“快点!它在柜子里!你告诉达丽雅,叫她往黄瓜罐里添点茴香!茴香!把酸奶油盖上,你这个马马虎虎的家伙,要不然苍蝇就飞上去了!”
他一喊不要紧,仿佛整个房子都响起来了。离两点钟还差十分或者十五分钟,助祭也来了。他是个二十二岁左右的青年,长得精瘦,头发很长,没留胡子,唇髭也少得看不大出来。他走进客厅,就对着神像在胸前画个十字,微微笑着,向冯·柯连伸出一只手来。
“您好,”动物学家冷冷地说,“您到哪儿去了?”
“到码头上去捉鰕虎鱼来着。”
“嗯,当然。……看来,助祭,您永远也不会忙着干工作的。”
“何必忙呢?工作又不是熊,不会跑进树林里去的,”助祭说,笑吟吟的,把手伸进他那穿在法衣下面的白色长衣的很深的口袋里。
“可惜没有人来打您一顿!”动物学家说,叹了口气。
又过了十五分到二十分钟,还没有人来叫他们去吃饭。仍旧可以听见勤务兵从前堂跑进厨房,再跑回去,皮靴登登地响,萨莫依连科嚷道:“把它放在桌子上!你往哪儿塞啊?先洗干净!”
挨饿的助祭和冯·柯连开始用鞋后跟跺地板,借此表示他们等得心焦了,就象剧院里高层楼座的看客一样。最后,房门总算开了,累得要命的勤务兵通报说:“开饭了!”在饭厅里,萨莫依连科脸色发紫,给厨房的热气弄得汗流浃背,带着气呼呼的神情正在等待他们;他凶恶地瞧着他们,脸上带着害怕的神情揭开汤钵的盖子,给他们两人各舀满一盘汤,直到相信他们喝得津津有味,喜欢喝这种汤,他这才轻松地吁一口气,在他那把深深的圈椅上坐下。他的脸上现出陶然心醉、甜蜜温柔的神情。……他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斟上一杯白酒,说:“为年轻一代的健康干杯!”
自从跟拉耶甫斯基谈过话以后,萨莫依连科从早晨起一 直到吃午饭,尽管心绪十分好,却总觉得心灵深处压着一块沉重的东西。他怜惜拉耶甫斯基,想帮助他。他在喝汤以前喝下一杯白酒,叹口气说:“我今天看见万尼亚·拉耶甫斯基了。这个人的日子很不好过。他生活的物质方面不能令人满意,不过主要的是心理上很不好受。这个小伙子很可怜。”
“我才不会可怜这种人呢!”冯·柯连说。“要是这个可爱的男子失足落水,那我就会再用手杖推他一下:淹死吧,老兄,淹死吧。……”“这是假话。你不会这么做的。”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动物学家耸耸肩膀说。“我跟你一 样也会做好事的。”
“难道淹死人也算是好事?”助祭问,笑起来。
“淹死拉耶甫斯基?这是好事。”
“冷杂拌汤里好象缺点什么,……”萨莫依连科说,打算改变话题。
“拉耶甫斯基是绝对有害的,对社会的危险性不下于霍乱细菌,”冯·柯连说。“淹死他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你照这样讲你的朋友,是不会给你添什么光彩的。你说说看:你为什么痛恨他?”
“不要说废话,大夫。痛恨和藐视细菌是愚蠢的,然而把自己所遇到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看做朋友,那么,多谢多谢,这是不辨是非,不肯对人采取公正的态度,一句话,这是不负责任。我认为你的拉耶甫斯基是个坏蛋,我并没掩盖这一点,而且完全本着良心,象对待坏蛋那样对待他。哼,你却把他看做你的朋友,那你就跟他接吻去吧。你把他看做你的朋友,这就是说,你对待他跟你对待我和助祭一样,或者说,大体一样。你对所有的人一概无所谓。”
“把人说成坏蛋!”萨莫依连科嘟哝说,厌恶地皱起眉头。
“这简直糟透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好了!”
“判断人要以人的行动为依据,”冯·柯连接着说。“现在请您判断吧,助祭。……我来跟您谈一下,助祭。拉耶甫斯基先生的活动明明白白地摊在您的面前,好比中国的长长的一行字,您可以从头读到尾。他在这儿住了两年,都干了些什么?我们可以扳着手指头一件件的来讲。第一 ,他教会本城的居民们玩文特,两年以前此地人不懂这种赌博,可是现在,所有的人,连女人和少年也都一天到晚玩文特了。第二 ,他教会市民们喝啤酒,这儿的人本来也没领略过这东西;承他的情,市民们才弄懂了各种不同的白酒,所以现在即使用布把他们的眼睛蒙上,他们也还是能辨别哪种是柯谢列夫牌,哪种是斯米尔诺夫牌第二十一号。第三 ,从前此地的男人跟别人的妻子私通是在暗地里干的,原因就跟贼在暗地里偷东西而不明着干一样。通奸素来给人看做一种见不得人的事,然而拉耶甫斯基在这方面做了开路先锋,他公开跟别人的老婆同居。第四……”冯·柯连很快地喝完冷杂拌汤,把盘子递给勤务兵。
“我跟拉耶甫斯基相识以后,从头一个月起就看透他了,”他接着对助祭说。“我们是同时到达此地的。象他那样的人总很喜欢友谊啦,亲近啦,团结之类的东西,因为他们老是需要有同伴陪他们玩文特,喝酒,吃饭,况且,他们喜欢闲谈,那就需要有人听他们讲话。我们交成朋友了,那就是说,他每天逛荡到我这儿来,妨碍我工作,毫无顾忌地讲他情妇的事。从一开头,他那不同寻常的谎话就使我暗暗吃惊,简直惹得我要呕。我以朋友的身份责备他,说他何苦喝这么多的酒,为什么生活得入不敷出,欠下了债,为什么一点事也不做,什么书也不看,为什么这么缺乏修养,知道得这么少。他回答我这些问题的时候,却苦笑着,叹口气,说,‘我是个失意的人,多余的人隘,或者说,’您要我们这些农奴制的残余怎么样呢?‘或者说,’我们退化了……‘要不然,他就废话连篇,讲起奥涅金啦,毕巧林啦,拜伦的该隐啦,巴扎罗夫①啦。他讲到他们,总是说:”他们就是我们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父亲’。这就是说,你们得明白,政府的公文一连好几个星期丢在那儿不拆封并不是他的过错,他自己喝酒而且叫别人喝酒也不是他的过错,该对这类事负责的倒是奥涅金、毕巧林以及写过失意的人和多余的人的屠格涅夫。您看,他极度放荡和荒唐的原因并不在他本身,却在他外面的什么地方。
再者,多么巧妙的想法!原来放荡、虚伪、肮脏的不单是他一个人,而是我们……‘我们这些八十年代的人’,‘我们这些软弱的和神经质的农奴制子孙’,‘我们受了文明的害’……一句话,我们得明白,象拉耶甫斯基这样伟大的人就是在堕落当中也还是伟大的。他的放荡、缺乏教养、卑鄙龌龊,是一种自然现象和历史现象,由于不可避免而变得神圣了,其中的原因是带有世界性和自发性的,为此,在拉耶甫斯基面前应当点上长明灯,因为他是时代、潮流、遗传等等的不幸的牺牲品。所有的文官和太太听他讲话,都止不住赞叹,可是我很久都弄不明白,跟我打交道的这个人究竟是个愤世嫉俗者呢,还是个灵巧的骗子。象他这种表面上是个知识分子而实际上一知半解、竭力吹嘘自己高雅的人,是善于装得性格异常复杂的。“
“闭嘴!”萨莫依连科说,冒火了。“我不容许在我面前把一个极高尚的人说得这么坏!”
“你别打岔,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冯·柯连冷静地说。
“我就要说完了。拉耶甫斯基是相当简单的有机体。他精神的骨架是这样:早晨,是便鞋、洗澡、咖啡,这以后直到午饭前,是便鞋、散步、谈话,下午两点钟,是便鞋、午饭、酒,五点钟,是洗澡、茶、酒,然后玩文特、说谎,十点钟,是晚饭、酒,午夜以后,是睡眠、 la femme②。他的生活就包含在这个狭窄的框架里,好比鸡蛋包在蛋壳里。他走路也好,坐着也好,生气也好,写字也好,高兴也好,全都可以归结到酒、纸牌、便鞋、女人上。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占决定性的和压倒一切的地位。他自己说过,他十三岁堕入情网,刚做一年级大学生就跟一位太太私通,那女人对他有过良好的影响,他在她那儿受到音乐教育。他读到大学二年级,花钱从妓院里赎出一个妓女,把她的地位提得跟他一般高,也就是说,叫她做他的情妇,可是她跟他同居了半年,就跑回鸨母那儿去了,这件事使他精神上受到不少痛苦。唉,他痛苦极了,只好离开大学,在家里住了两年,什么工作也没做。可是,这反而更好。在家里,他勾搭上一个寡妇,她劝他脱离法律系,转到语文系。他照这样做了。他毕业以后,热烈地爱上了现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