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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天,喜欢卷起廉子,坐看满园的雪景,大雪天的夜晚,要婢女把朴灯擦拭得亮亮的,约聚嫂嫂和邻近的侄女们到后围里来,玩骨牌,斗纸牌,剪鞋花,尽情的谈些家常话;风雪再寒,也寒不进小姑奶奶的暖阁,暖阁里的铁架上有着一次能装四十斤炭的大铜炉,升起火来,连皮袄全穿不住,到了深夜,每人的脚下全踏着绒铺的锡ni儿,腕上还挂有玲珑的小手炉;小姑奶奶是最爱热闹的女孩儿。
以万菡英的身份,以万家的财势,她几乎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她爱吃零食,保爷就送她四对景德细瓷的磁鼓儿,飞龙双耳,宝塔顶盖,鼓身烧着全套的仕女四季行乐图,鲜明的彩色就像生长在白玉般的磁肤里,使人爱不忍释;她讲究宵夜,珍爷送她全套磁具不说,单是一套汤匙就够人咋舌的了,匙身是雕花纯银的,柄上还嵌着七粒小宝石,说多堂皇就有多堂皇。她那匹胭脂马是老二房牯爷送的,身价据说比保爷的白马一块玉还昂,胭脂马的鬃毛留得很长,每天有管马人替它梳理,编结出一大把细细长长的辫子,尤其在雪地上驰马,人和马一色鲜红,跳起来就像玉盘上疾滚着一只红球……
但今年,小姑奶奶变了,再没有爱热闹的兴致了;她心里总有些不太如式,总有些说不出名字来的朦胧的远忧。她只着人把爱姑接了来,陪她度过落雪天百无聊奈的时辰。她一开始就喜欢老侄儿万梁从风尘里领回来的这个女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不像万家楼各房族里只知道爱玩爱乐的女孩子,她的眼瞳里,亮着许多深沉难解的东西,许多天外的忧愁;尽管她谈着,笑着,也掩不住那些烙在她生命里的创痕。
她接着爱姑来,她觉得万梁死后,她的身世更惨,她的寂寞和哀愁更深,她更要人安慰;另一方面,她想听爱姑谈她的遭遇,她要知道万家楼外的远方世界。
爱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身孝服,像一朵开在白玉瓶里的花,雪光透廉来,落在她微俯着的白脸上,她原就缺乏血色的脸,白得更有些凄惨。
暖阁里,跟往年一样燃着炉火,金漆立几上,高大的碎瓷瓶中插着一束新采来的初吐苞的梅枝,碎雪沾着枝茎,进屋来就融化了,看上去湿漉漉的。一只长毛的雪狸蹲在几角,呆望一阵儿纷舞的雪花,又转睛望着八宝垂灯上拖悬下来的彩穗儿,不时朝上空探着爪子。厅堂的木柱边放着一列朱红的笼架儿,风罩里的笼鸟吱吱喳喳的碎语着,也不知彼此在说些什么?!
两人装了满心的话,但都沉默着,想从乱里整出一丝头绪来。终还是爱姑先说了。
“姑奶奶今年变了,”爱姑说:“保爷死后,再没人陪你驰马了……那夜你可算受了惊啦。”
受了惊么?倒也不是受惊什么的。朱四判官卷进万家楼那一夜,自己只是在做一场噩梦;梦醒后,万家楼变了样儿了,自己也变了。
“我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愁闷。”万菡英说:“万家楼从没死过那样多的人,也从没遭过那么大的匪劫;你是走南到北跑过码头的,外乡当真会遍地是匪吗?”
爱姑点点头:“年年起荒,月月惊兵,北洋的帅爷们拿老民当猪狗,除开万家楼这块福地,哪儿还有人过的日子?!……在北徐州老黄河滩,哪天没有插草为标出卖亲人的?盐河坝上,那些难民的圆顶芦棚,牵牵连连好几里,活像安了大营。”
万菡英翻弄着牙牌,玩着过五关斩六将,闯来闯去,总闯不通那些关口。也不知怎么的,自己极不愿提起的一个“关”字,却先在心里腾跳着。关八这个人也真是怪癖!万家楼无波无浪的日子他不取,偏生要选他那走不尽的江湖路。很多唱本,很多传说里都有着前朝岁月里的江湖人物的故事,哪篇哪节里不流着沧桑的血泪?!
“匪盗是人逼出来的,姑奶奶。”爱姑说:“那些守得住、熬得住的良民该受苦,还有什么话说。……天底下,能有多少关八爷去救他们?!”
对方废然叹了口气,把牙牌的方阵推散了。
“不要当着我提关八爷。”她说,声音有些僵凉幽怨,好像梦语似的。
“我不能不提他,小姑奶奶。”爱姑说:“我晓得八爷他那种人,他不能把自己关在万家楼,放着天外的饥寒不管!……你不能这样怨着他,我知你心里……烦乱……只怪珍爷他提得不是时候……”
万菡英的脸红了,她没想到跟她年岁相仿的爱姑,会这样大方,这样老成,当面跟她提到那宗没成的婚事。
“不是我怨什么,小娘。”她讷讷的说:“关八爷回绝了这门亲事,各房族全知道了,无论如何,对我是极失面子的事,我这是关起门跟你说——我哪样配不上姓关的?除非他心上另有旁人?”
“容我告诉你一宗事,小姑奶奶,”爱姑说:“我来万家楼两年,老想告诉你,可总没说出口。关八爷在北徐州入监时,我爹是看守他的人。当时他挨过刑,受过棒,浑身是伤,我爹着我偷偷的去延医,熬药,暗里调治他,末后,开监门释了他。……就因为我爹释了关八爷,跟他一道儿走关东,我才落在该杀的卞三、毛六手上。……”
“上回你没见看他?没问你爹的消息?”万菡英说,把对方的话给打断了。
爱姑摇摇头,继续说:“你想想,关八爷是那种人,自出江湖道,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背着一身恩仇血泪,他怎能一歪肩就给卸掉?小姑奶奶,我说,你心里若真有个关八爷,你就该等着,等着四方安泰了;他自会找一处栖身处,不再飘游。”
万菡英脸上的寂寞更深了,随手抓起起一张骨牌,放在手背上玩着:“如今我只是在问你,上回你没见着他?!”
“没有。”爱姑说:“我这身重孝在身上,怎好去认他?我想他既领盐车,明春必经万家楼。”
“你看,小娘,雪这么大,”万菡英若有所感的说:“那帮盐车迎风冒雪的,如今不知歇在哪儿了呢?”
爱姑屈指数算着,抬脸说:“也许已过了盐河,也许会留在坝上……”
万菡英望着风罩里的笼鸟,一对笼鸟跳跃着,使黄木包银丝的鸟笼微旋起来;——一对望不见窗外风雪的笼鸟,又怎知远远的江湖上变幻莫测的风云?谁知道呢?眼看灰云白雪中的天色,逐渐又暗下来了………
“替我们端些点心来罢,”她吩咐婢女说:“也该掌灯了……”没掌灯前,黯色的暮景扑进屋来,仿佛那就是她心底的忧愁所化,她呼吸着围绕在她周遭的这份愁情……愈想到遥远事,她的心也就跟着一寸一寸的沉下去,黯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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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23
河西岸坝上的盐市,是在滔滔苦难里繁华起来的。
在盐河与老淮河之间,土黄色的河堆蜿蜓着朝东伸展,形如一条戏水的苍龙,繁华的盐市就是顺堆兴起的。在古老的东方土地上,一城一地的兴起都有着不同的荒诞的传说存在着,代替了不可追溯的根源;西坝盐市的兴起,也正是这样的。——坝东凹地上,有一座方圆数里的荷塘,塘水凝碧,终年不涸,传说有一只已历千年的老鼋(俗名癞头鼋,形状像鳖,但较长大,此物今很少见。)守护在塘里,坝上的居民们都称它叫鼋神;自从鼋神守护在这儿之后,坝上就常年被一团紫色的雾氛笼罩着,无论春夏秋冬,阴暗风雨,这团紫色的雾氛始终隐隐的笼在坝上。
不必要去追溯那种神异传说的由来,坝上的兴隆却是眼见的事实:东从桥船口起,西到茂盛街止,盐市上重重叠叠的房舍展有七里路长;十八家盐栈,六家岸商的堆叠,一家小盐庄麇集在这儿,使它成为两淮盐集散的中心;各家档子店(清期的旅馆多称挡子店,迄民国初年,虽更名为客栈,但人们仍通称档子店。)里,住满了运商、岸商、稽核所的老爷,一掷千金的湖客,和各方来的买主,每家沿河岸的茶楼和妓馆里,整天整夜繁灯如锦,不辍弦歌。
北洋官府在盐市上设的有盐务稽核所,官盐局分出的分司衙门,两淮缉私营本部,黑道人物经招抚改编的招安队;喝血的运商们不单要供养这些人,还得按月筹献一整师北洋军的全部粮饷。而这些人,正都是旱帮走腿子的贫民的对头星。
关八爷比谁都清楚这些,当他由一名被击溃的私盐帮的拉子,投军干至缉私队长时,他就看透了北洋军阀们的真正嘴脸了。若换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今天的关八决不至在长途上饮风喝雪,但他抛开了那些声色犬马,从繁华的灯影走进黑沉沉的监牢。
大雪仍在不停的飘落着,到大渡口来接关八爷的人群,拥着八爷和他的响盐帮回坝上来了。为接关八爷,福昌栈的少东特意备了豪华的单座双马车,但八爷仍愿骑他的白马一块玉,为使六合帮的盐车免在旱道上跋涉,谦复栈的老板特意拉上来一条头号驳船,把十六辆响盐车跟雷一炮那帮人安置在船上;关八爷弄不清,这些栈商对待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殷勤。
行林断处,对岸的盐市呈现了,多次来过缉私营本部的关八爷像眼见故人一般的凝望着,那些房舍,那些码头,那些纸醉金迷的世界,他经历过但也毅然甩脱过,那些永不属于他这样的人。……直至如今,他还背得出那些栈号,从西朝东、玉兴、老振兴、和泰、源亨、兴泰、长发、公茂、三盛、景兴、利河兴、同心、永隆源、福昌、谦复、协泰、公泰、德兴、新永和……他更记得那些广大的栈房中积盐成山的景象,多少血水?多少民脂?在这一角造成了畸型的繁华。传说里若真有鼋神,早该驮着这块罪恶之土沈进东海了!
十八家栈商拥着关八爷过渡,经石砌的杨家码头登岸,他这才发现,皋候在码头上接他的不止是运商岸商和部份湖客,连稽核所长,盐务分司主管,缉私营长,全必恭必敬的冒雪迎接着他。
关八爷尽管纳罕着,表面上却没动一丝声色。
替关八爷洗尘的晚宴,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