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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住他的手说:“等一歇,等一歇,容我再跟八爷告个罪,……我说,八爷,您是有雅量的人,定不会让咱们底下人为难,这儿离宗祠不远,让我过去禀告牯爷一声,回头再来开栅门,搀扶您去宗祠罢。”
关八爷还没及答话,就见街廊边有个半老头儿,身上穿件蓝布短袄,腰间系着一条软巾,手里拎着一只扁扁的酒壶,拨开人群,一路歪斜直撞出来说:“好哇,我道是谁有它娘天大的胆子敢打我的徒弟?!原来是老二房的两个小子!你们敢打我那外姓徒弟,当然也能打我这旁房的叔叔了!”
“那……那全是误会,”矮个儿说:“万才大叔,那是因为黑锁儿那小子先出口骂人,我才揍他的。”
“你揍人使枪托?!你揍得真好!”万才的嗓子更带火了:“街廊下同族的叔伯大爷们全听着,牯爷刚主族事这才几天,老二房是人是鬼,全它娘小船没舵——整横了!他使枪托揍我那十来岁的小徒弟的脑袋,差点没把他那脑袋砸得像这把酒壶一样的扁?!……这话我正要进祠堂去叩头喊冤,跟牯爷和各房族的执事去讲去……”
“我的个好大叔,您先甭嚷嚷好不好?”高个儿急忙上去作揖打躬的赔不是说:“就算咱们小哥儿俩得罪了您,老二房并没开罪您,您又何必嚷得这么难听,您要咱们叩头赔礼,咱们照办就是……”
“谁稀罕你们叩那种臭头?!”万才指着那栅门说:“人家关八爷好歹是万家楼的贵客,上回朱四判官夜卷万家楼,若没有八爷他跟六合帮那干汉子挺身相助,你们两个小子,祗怕早就脑袋通风,躺进我的棺材了!如今你们脱了疮疤忘记疼,八爷他要进出栅门,也要脱裤子放屁穷磨唆?!锁匙拿来我开锁,有事我担代着,……八爷他又不是罪犯,怕他跑了!”
不容矮个儿退缩,拨开高个儿犹疑的阻挡,万才伸手就从矮个儿的肚兜里摘出那串锁匙,把栅门打开了,笑着举起被踩扁的酒壶说:“昨夜这两个小子踩扁了我的酒壶,我没要他们赔壶还算好的,可见我万才睡了半辈子棺材盖儿,看得开,容得人,忍得气,……如今栅门是我万才开的,我不赖着谁,你们爱喝酒,我请客,咱们到万梁铺喝早酒去,……谁讲我没钱?!——昨夜牯爷要大板牙到我铺里去,刚订了我铺里的最后两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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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104
关八爷刚走出栅门,听着万才这样嚷叫,不由楞了一楞,再瞅瞅枪队上那两个家伙的脸,全都变了颜色,便温和的说:“两位别介意,权且引我到宗祠去见牯爷去罢,有难处,在我身上就是了。”
“是的,八爷。”高个儿苦笑说:“也祗有望您成全了。”
关八爷转过街口,拐进了宗祠前的方场,太阳业已升得很高了,从高楼背后斜射在那片宽阔广大的方场上,使保爷家宅前的那道影壁长墙辉亮着。他一点儿也没介意两支长枪像押解般的跟随着他,他陷在闪电般掠来的感触之中。……他不能忘记当面矗立着的石砌的高楼,不能忘记这块曾经是灯火辉煌,转瞬又曾血肉横飞的方场,承平和乱动,欢乐和哀愁,笑声和血雨之间的界限,全在人心摆动的那一瞬;假如人心没有私欲,这世上必无恩恩怨怨的纠结和无谓的争端!这些日子当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都植源在这里,在这里,自己率着六合帮的弟兄义助万家楼,和朱四判官开始结怨;这里的怨仇在南道上的小荒铺,在邬家渡北的枯树林,在盐市的庙会中结了血果,使许多亲切的人脸归入黑梦里,纸剪似的落纷纷!就算是这场恩怨在羊角镇的大庙前那般了结了,也祗落得血染青石方坪,一死一伤,能说不够悲惨?——最使人痛惜的是自己一直错估了朱四判官,把他目为世上一等狡狯刁蛮、凶横暴戾的恶汉,直到最后才发现他是世上稀有的直性人,是乱世人间从四面八方逼着他,把他硬塑成那样,他原不该遭到那样凄惨的下场。……在这里开始,激发了自己救民拯世的悲情,才会有盐市兵起,才会有几场撼天震地的大攻扑,才会有遍野的难民……但总要有一番终结,不能再让北洋军得逞,使自己遗憾终生。
在这里,是的,在这里,使自己目睹保爷被族中人花钱买去了一条命,跟着是业爷被暗害,留下一宗使自己耿耿在怀的疑案,自己因不愿胡乱猜疑,至少痛心着在这样庄严的宗祠楼影下,仍隐有满心邪欲的奸人。那夜浴血苦战的光景仍在眼前的空幻中纷涌着,乱抛的火把,燃烧着的随风翻滚的灯笼,歪斜横倒的亮轿和遍地人尸,那一切虽已在时间的风中远去,但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仍有着更多难以逆料的变化横在眼前,谁能知道在下一个一刻里,自己将面临着什么?!
姑不论那将是什么?自己都将必安心的担承了!一个活着的人,就必得担承。
他停住心里的纷繁思绪,转脸去望着宗祠。一对威武的白石狮子在石座上昂立着,护守着在廿多级长阶之上的高楼的正门,那也就是万家宗祠的正门;如今那两扇巨大的正门正大开着,有两排枪队中精壮的枪手分列在两边,长阶尽处的平台上,安放着一尊雕花的铁鼎,鼎里烧着火把的香柱,烟篆在阳光里朝开腾散着。
他借力于胁间的拐杖,缓缓的走上长阶……尽管他伤口之上的筋肉,在左脚点地着力时泛着剧痛,但他拒绝搀扶。关八爷在宗祠里出现,是小牯爷没料想到的,当他听人报说八爷已经进入祠堂时,他的脸色立时就萎顿下来了。
人说病虎不脱威,一点也不错。他默默的想道:料不到一个带着枪伤而又手无寸铁的关八,竟有这么大的潜在的威势。当关八爷穿过祠堂天井中石砌的通道时,祠堂正殿里廿一把高背太师椅上,万家七支房族中所有执事的人全都离座站了起来,带着一脸虔敬的神情,肃迎着他,这情形使他知道——想利用宗祠集议时诬陷关八的计谋又成了泡影了。
最使人恼恨的是他来得不早不晚,正赶上自己要着人召唤万振全那帮心腹来指证对方秽行的时候。
为了诬陷关八爷,牯爷不知在暗地里打了多少回算盘,花费了多少夜的脑筋;他像蜘蛛网一样的、细心织就一面交错的大网,使自己缩伏在网心等着关八这一只折翅的飞蛾。
由于他做贼心虚,使他不敢亲自出面,直截了当的差几个亡命徒,带枪撞进万梁铺去,像捉拿盗匪一般的把关八爷拎出来打掉,他知道假如这样做,会干犯众怒,合成为众矢之的;业爷惨死不久,好像一块还没脱盖的新疮疤,由它自脱还显不出痕迹来,若如因为除关八而牵动这块疮疤,自己不但主不了族事,只怕在万家楼连立脚之地全没有了;想来想去,除关八祗有一个法门儿,那就是自己永不动声色,唆使心腹们在暗中动手,先利用机会,挑动全族憎恶关八,再使各种谣言,绘声绘色的播传开去,破坏他的威望和名声,到最后,巧妙的把保爷业爷的死责,转嫁到他的头上去,指谪他收编土匪,迫使万家楼倒下十多条人命,等他为人所弃,孤立无援时,再应众议,大明大白的翦除他,那时即使珍爷想助他,定也无能为力了。……利用宗祠集议时,暗召心腹来群控关八,该是翦除他最为便捷的方法,为这事行之顺手,他也曾暗里买通老二房、老三房的几位执事,料想祗要执事们惑于谣言,更加上有人指证,当时就对关八起疑,自己翦除他就容易得多了。
故此,他不惜着红眼万树去追杀夜走沙河口的万小喜儿,他更把十多个放在宗祠廊下的凶死鬼出棺入葬的日子定在宗祠集议的同一天,想用死难家属围棺恸哭的气氛来撞动人心,好让万振全那帮人指陈出这些人是死在关八的手上。他怕用这些还不能立使全族转恨关八,就更另差心腹骑牲口直赴县城,密报塌鼻子师长,说盐市造乱的元凶关八,带伤被软禁在万家楼,借江防军之力来铲除他,自己好白领一笔花红。
他也曾想过:假如塌鼻子师长败走盐市,不能利用他来翦除关八,那么自己宁可冒结冤于全族的风险废掉关八,而不愿面对着一个像关八这样危险的仇家;他知道,祗要关八睁着两眼,终必会追本溯源的踩探出那本老账来,甭说旁的,单就老六合帮被歼那一宗,关八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了,……他算过,无论使用哪种方式翦除关八,都不能让关八或其他人知道主谋加害的是自己,否则,关八在他处的死党和自己作起对来,那也是防不胜防,使人头疼的事情,甭说他那干走盐闯道的弟兄,就是小蝎儿那拨人再回头,也是万家楼的大患,……存心要除掉关八不难,难就难在这点上,关八久历江湖,能看得出人眼睛和眉毛说些什么话,万一自己在动手之前露出蛛丝马脚,让他留下话去,那可就后患无穷了。
虽然他业已暗替关八爷和可能为他传话的爱姑定妥了两口棺材,但当关八爷闯出木栅门,扶杖跨进宗祠正殿时,牯爷虽恨得牙痒,表面上也不得不放示殷勤,躬身肃迎着关八爷入内,请关八爷坐在珍爷那把空着的椅位上。
“也许是兄弟心里忧急,早起听着祠堂里响钟,就冒冒失失的来了。”关八爷朝列成半弯马蹄形的各房族的执事们欠身说:“关某虽是外姓人,这多年来风雨江湖,屡承万老爷子父子两代的照拂,没以外人看待,故此我也就把万家楼看为乡井,我今天冒失来此,不敢闻问万氏门中的族事,祗是替盐市万民,来哀恳诸位速伸援手……”他的声音由宏沈转为黯哑:“我恳求诸位速速拉枪,解他们的困危,我关八虽是枪伤没愈,也将带伤临阵,愿……为……前驱……假若诸位集议,认为拉枪赴援有不便之处,也盼能直言相告,容我到别处去连络人枪。”
关八爷扶着拐杖说话时,态度自然从容,毫无伤病虚弱之态,一番言语说得句句含诚意,字字露真情,把偌大正殿里压得鸦雀无声,使两边太师椅上的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