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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东西方的奋斗-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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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梅的心刺痛了。车厢里,座位上挤叠着人,过道空隙处东倒西歪地站叠着人,人肉的墙手臂的森林窒息着她,她想回眸桂林一眼都动弹不得,思维总还是自由的吧,可这厚颜无耻的司机却压根不把乘客当人!


她愤怒地叫道:“你为什么不好好开车?!我们是人,不是货物!”


司机轻薄地答话:“小妹子嗳,要是货,那倒值钱,人嘛,得分老嫩———”


一大高个的男人怒吼了:“你他妈的住嘴!发国难财发得你骨头发酥!你他妈的少挨了揍!”这男人站着,车顶太矮,他像虾似的弯着,两手撑在车窗上,窝囊得慌。


司机还嘴硬:“你是哪方的爷?不坐车请下呀。”但口气软多了。


一白发老者息事宁人:“算了算了,这年头,唉,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忍吧。”


两个姘妇也打圆场:“同船过渡前世修,同车逃难怕得三世修。大家难得。好好开车嘛,我们也都在车上嘛,你就不肉疼?”


真叫人啼笑皆非。


于是,稍稍安静下来。破车嘎吱着、喘息着、晃荡着西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已在求索么?陈香梅问自己。


四季如春的昆明在召唤着她们么?





月亮在灰白的云朵中穿行。


一条灰黑的大虫,在荒凉的云贵高原上爬行。这时是相对幽静的瞬间。因为这是一条疯狂的大虫,说不准即刻就会疾奔,转而又咣哨咣哨倒退百里,呜呜地停住,给你来一个时空倒转,几天前的小站依旧混乱喧嚣,骚动的人群疯狂地涌向疯狂的大虫!


这是荒诞时代满载逃难者的荒诞列车。


车是极简陋腌躜的棚车,车厢称为一等车厢,人和行李填塞着空间,水泄不通中弥漫着变天时茅厕翻缸的混浊臭味,但这里毕竟可以避避风雨。车顶被荣称为二等车厢,无遮无挡,倾斜的车顶只有边缘极矮的扶手可作保护,稍不留心就会被抛到车外;日晒雨淋,听天由命,苦中作乐者曰,躺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里。三等车厢在最底下,原本关猪关鸡的,人得蜷缩着,犹如从军的囚犯。


不论哪等车厢,都人满为患。只要停下,就有难民疯狂地向上挤,也许人们都糊涂了,不知是逃命还是玩命!这是随心所欲的一列火车,没有时间表,也不依什么车站不车站。只要它乐意,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停上个三五天,饥渴得你气息奄奄;也有发善心的时候,在吆喝着茶叶蛋蒸米糕洗脸水的小站停下,等你慌慌地采买时,它呜地一声又疯狂地冲出,铁轨上便狂奔着脱车的人们,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直到火车没影了,他们石雕般僵立着,车带走了他们的亲人!


陈香梅平躺在车厢顶上,眼睁得大大的。从贵州省的金河镇,她们就挤上了这列车,许多的苦难日子过去了,许多的惊心动魄的恐怖过去了,眼见贵阳近了,她们姊妹都活着,没有离散!她想跪下来祈祷,感谢苍天护佑。但她动弹不得,就在前天晚上,一女人在睡梦中懵懂立起,火车正经过低矮的隧道,一声凄惨的叫声后,是死一般的漆黑、死一般的寂静。车顶上的人全吓醒了,等到出了隧洞,只留下星星点点浓热的血迹!不久前的夜间,一位年轻的孕妇因为害羞,想躲到两节车厢间的梯子旁方便,一脚没踩稳,葬身车轮下!孕妇的母亲扒着梯子悲号:“早晓得这样,还有什么羞不羞啊!早晓得这样,老娘代死,留着你两条命啊!”女婿拉住她:“别哭了,这年头,死了比活着强。”夜风呼啸,人们战栗着,不知厄运还将降临到谁头上?就在狂风中,一个女孩又被刮出车顶,母亲没命地扑过去:“停车!停车!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掉下去了!”父亲死死地攥住她:“不要哭喊,火车不会停下约。要是女儿命大,或许还活着。会有人收养她的。唉,幸亏掉下去的不只是我的女儿,不要哭了。”男人总是更冷静地接受现实:火车决不会因为哭泣而停下!


女人和孩子的生命力终究柔弱些。女人们不敢在棚车尚未停稳时就猛虎般扑向站台,又像老鹰掠食般见什么抢购什么,旋即冲回车上。女人们在棚车停稳后还犹疑着,怕它突然又中邪似地开走,于是总要邀上伴,不管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好像拉着了一两个陪斩的。思虑着下了车,剩下又差又贵的食品,女人有伴,更是讨价还价,左挑右拣,顷刻间火车发动了,心慌腿软,男人们敢拚死拚活扒车跳车,她们只有跟着火车屁股后哭嚎咒骂,待火车早已无影无踪了,她们还会跌坐在铁轨上哭诉着,追述着刚逝去的恐怖一幕的种种细节。所以家中有男人的,很少让女人强盗般地窜上跳下。香梅五姊妹没有男人可依傍!起初很害怕,买不上食品,只有饿肚子;也有好心的同车人,买了吃食后分给她们一点,但是,当火车在荒瘠的崇山峻岭倒来倒去几天几夜也买不上一点食品时,香梅就觉得欠了人家天大的情,本来人家可以将那点吃食留给孩儿,孩儿也不会这般嗷嗷哭叫着饿,让人伤心呵。于是,陈香梅狠下心来,跟男人们一样扑下车跳上车,甚至上下都冲在最先,因为她灵活敏捷。上下车的瞬间,四个妹妹都像诀别般地喊一声:二姐———当心!看着妹妹们香甜地吃着,她会淘气地弯起胳膊,鼓着阴劲:“嗨,瞧瞧,我的肌肉变得像农民了吗?还是运动员?”泪花便在妹妹们的眼里闪烁,因为她与贫民区里又黑又瘦的拾煤渣的女孩别无二致了!望着“满面灰尘烟火色”的妹妹们,那笑纹也就僵僵地凝在了香梅的嘴角。并不算漫长的流亡生涯已混淆了贵贱贫富,谁要在这棚车上下讲什么身世、学历、地位、财产,那将是荒唐可笑的事,大家都在生死线上挣扎,活下去的就是强者。想起母亲的谆谆告诫,要她们成为淑女,她不觉又苦笑起来。母亲是有福的,死于战前;母亲只能承受落花月缺的淡淡的哀愁,这样的大苦难大动荡大起大落,母亲纤弱敏感的心怕是承受不起的。不过也很难说,外公外婆只怕很难想象她们姊妹能历经磨难,还在不屈不挠地向前!外公外婆现在在哪里?他们在经受怎样的磨难呢?


到昆明去(8)


有一回,她在一个小站买了一袋食品,上车前又见着了卖甘蔗的!甘蔗可是流亡旅途中的固体甘霖,再贵她也买了两根,就在这时,列车启动了,她飞跑着,上了梯子,可是拿甘蔗的手帮不上忙还碍事,得扔掉甘蔗,才能乘车速不算快时攀上梯子,她没有扔!她艰难地挪着步,车飞奔起来,风在耳边呼啸,她整个身子被风掀翻过来,只有左手痉挛地抓住梯子,双脚还踩在梯子上,但她再也没力气向上攀一步,她紧紧闭住眼睛,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看,她隐约听见妹妹们在哭喊着她,她想:我不能掉下去!我不会掉下去!车顶上妹妹们已扑了过来,香莲欲下梯子时,一位壮汉于心不忍,挡住香莲向香梅伸下双手,吼道:“丢掉甘蔗!快!抓住我的手!”她仍不敢睁开眼,她想扔掉甘蔗,但却攥得更紧,她的脑海已失掉思维了。壮汉只有再探下身,抓住她的胳膊强扯了上来。妹妹们围着她,仍失魂落魄地哭喊着;她脸色死灰跌坐在车顶上,说不出一句话,缓过气来,才知道在阎王殿上走了个来回!壮汉又好气又好笑地啐她:“你这小女子!甘蔗比你的命还金贵?!”她自己也傻笑了,她后来根本没有了理念,也许求生的本能并不排斥甘蔗?总之,她交了好运,保住了命也保住了甘蔗。壮汉还颇感蹊跷地说:“小女子,你左手哪来的忒大的劲?”她仍傻傻地笑笑,不接话。她从小就是个左撇子,只是母亲说这不规矩,强制着她改右手。要不,在宴会上,一个淑女左手拿箸,岂不跟邻座“打架”?


她们遇上了热心肠的侠义男人。但是,她们也目睹过另一类男人的表演。与她们挤坐一处的一家,父亲壮年,六个儿子中五兄弟年轻力壮,最小的儿子只有8岁;母亲却瘦小干瘪,不是儿子们的面貌都酷似老娘,真难相信麻雀能下半打鸡蛋?香梅一旁观察,做母亲的几乎没吃上什么东西,一块米糕留得变了颜色,为的是怕小儿子喊饿。火车停靠一个小站时,父亲吆喝着一家全下车,说是喝碗热面条暖和暖和,母亲眨巴着眼小声问:“要是车开厂呢?”父亲喝道:“就你晦气!”不幸言中,热面条没吃上,火车就跑了,这家人奋力追车扒车,总算回到了棚车顶上,父亲的左胁还死死挟住小儿子时,忙不迭清点人数,尔后,抹抹满头大汗,庆幸地笑了:“还好还好,都上来了!”有人提醒说:“你老婆没上来呵。”他说:“是呵,只丢了老婆,女人呀,真是累赘。”望着胁下还死死挟住的小儿:“儿子呵,爹可是拚了命挟你上车的!你是爹的命!”说毕,又回味无穷地笑着。


香梅的心被狠狠地挫伤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一边神经质地哭泣,一边质问:“儿子!儿子!你这做父亲的难道只知道儿子?你们这些做儿子的难道不知道还有母亲?女人不是人?你们还笑?还有没有人性?”


那男人敛了笑容,尴尬又不解地问:“跟你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们家的女人!”


香梅哭得更伤心,妹妹们也齐声恸哭,或许理解了二姐的伤心感触,或许得将一路上的苦难宣泄为快?


苦不堪言。


在烈日中炙烤过一百回,在高山寒流中颤栗过一百回,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洗礼过一百回,在敌机俯冲扫射中死过一百回,在饥渴中挣扎过一百回,不要问这颗心在盐水里浸、碱水里煮,血水里蒸过几多回?那盐水、碱水、血水就是她们自身的泪水、汗水和心淌出的血。


那男人还在嘀咕:“女人,真是累赘,女人,坏事的女人。”


蓦地,香梅想起了一年前的流亡途中,波贝说出这些话时,毕尔跳了起来,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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