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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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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的一束信件,连一张纸角都没有了。心里立刻一阵乱跳,把额头上脊梁上的汗珠子,一齐向外乱冒。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腿跪在床沿上,呆了半晌,一点也移动不得。许久许久,软摊了坐在床沿上,情不自禁的,说出一句话来道:“这是怎么好呢?事情太坏了!”把这话说完了,心里一阵焦急,立刻哭了起来。

自己也不知哭了有多么久,就听到房门外,窸窸窣窣似乎有人摸着墙壁走,春华抖颤着声音,猛然地问了一声“谁?”这就听到有了脚步声,母亲走进房来了。看她的颜色,也青中带了苍白,两只眼睛,都呆定着不会转动。春华战战兢兢地扶了床沿问道:“娘还没有睡吗?”宋氏似乎也在抖颤着,声音闷着在嗓子问道:“现在不能怪我管你了吧?”这一句话问得春华不知所云,只瞪了眼向她娘望着。宋氏走到床面前,低了声轻轻地问道:“事到于今,我逼死你也是枉然,我问你几句话,你得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春华知道她的母亲意思何在了,低了头就没有作声。宋氏道:“你那墙洞里放着那些字纸,都是些什么?我看到那字纸尾上有李小秋三个字,是那小东西写给你的吗?”春华低了头,将手摸着席子边沿,拔取上面的碎草,不但不答复一个字,连眼睛也不敢向母亲射上一眼。

宋氏道:“那自然是他写给你的了,用不着猜。不过他在这上面,究竟写的是些什么呢?”春华还是低了头,不曾答复得一个字。宋氏道:“我本来要把这些字纸送给你爹看,又怕这上面的话,是他看不得的,把他气坏了,更是不妥。所以我现在要问问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他写这些东西给你?你说,你说!你不说可是不行。”宋氏说着话,可就伸手来摇撼春华的肩膀。春华猛然地将颈脖子一扭道:“那也没有什么要紧,这不过是些作的文章罢了。”宋氏也将脸色一变道:“你为什么还这样硬?你自己做错了事,你还给我下马威,一个作女孩子的人,一个大字不识,还知道讲个三从四德呢。你读了好几年的书,书上教给你的,就是同后生小伙子,这样来书去信的吗?臭肉!你实说不实说?真是把我急死了呢!”说着,两只脚连连在地板上跺着。春华怎样的说法呢,急得两行眼泪直流,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宋氏逼不出话来,没有第二个主意,也是掀起一片衣襟,揉着眼睛道:“我辛辛苦苦带了你这样大,想不到你这样害我一下,我一辈子也不能抬头!”说着,嗓子一哽,呼噜呼噜也哭了起来。母女两人对哭了一阵,宋氏道:“你现在究竟说是不说?你说了,我也好放心。你若不说,我没有法子想,只有送给你爹去看的了。”春华道:“你就是送给爹去看,也没有什么要紧。这里面实是没有什么要紧的话,不过是谈谈文章。你不要说什么放心不放心,我归结告诉你一句话,我是一条干净身子来的,将来我还是一条干净身子回去。就是这样几张字,也不至于让你一辈子抬不了头吧?”

宋氏擦着眼睛道:“孩子,不是做娘的故意和你为难,实在因为你爹是全姓的相公,而且在地方上也是很有名的,你自己也说过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万一有个长短,传到人家耳朵里去了,人嘴是毒的,你爹还怎样见人?你既是说还是一条干净身子,那就很好。我身上带着一张字呢,你念给我听听看。”说着,拿出一张字纸来,交给春华道:“就是这张字,你念给我听听。你看,这上面打了这些个密圈。”春华瞟了一眼,若不是胸中二十四分悲苦,几乎是卟哧一声,要笑了出来。便道:“这不过是他作的一首诗,没有什么原故在内的。”宋氏道:“你还要骗我吗?他自己作的诗,自己打这些圈做什么?自己这样夸奖自己的诗作得好吗?”春华道:“那些圈是我打的。”宋氏道:“哼!作诗?没有做什么好事,也不会有什么好话。若不是那些话打进你心坎子里去了,你怎么会打上这些个密圈!你说,这诗上又说的是些什么话?”说着,就把那字纸塞到春华手上来。春华道:“你这不是要我为难吗?诗里的句子我说给你听,你怎么会懂?”宋氏瞪着眼道:“唔!是我不懂,只有你懂,你说这话,不觉得害臊吗?”却毕,将一个手指头在脸上乱爬了一阵。春华捏住那纸条,垂了头没有作声。宋氏扯住她的衣襟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不能闷在肚子里,只有去告诉你爹了。”

春华觉得这上面四首《七绝》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便道:“你不用急,我念着解给你听就是了。”于是捧了纸条念道:“‘藕丝衫子淡如云’,这七个字,说是对面山上有一块云。”宋氏看春华是照了字念的,便点头道:“哼!这就对!你就要这样老老实实的解给我听。你如果口里讲的,不是诗上的话,我全听得出来的。”春华为势所逼,只好照了第一句那样解法,解了三首《七绝》给宋氏听。宋氏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这就怪了,怎么尽说的是山有云,水里有鱼,这些不相干的话。他写这些不相干的话告诉你作什么?”春华道:“作诗就是这样的,无非说些风花雪月。”

宋氏道:“这个我也听到你爹说过,算你没有撒谎。就是说作诗,李小秋这东西也好不了。走来就说山上一朵云,下面的话,据你说,田里有羊一大群。这样胡扯一阵,什么好诗,我也作得来。还有没有?”春华道:“还有四句,都是这一样的话。”宋氏道:“慢说还有四句,就是还有四个字,你也该念给我听。”春华也就大意着,将诗念了。最后两句是:若教化作双蝴蝶,也向韩凭冢上飞。就解释着道:“有一只鸟冲开了笼子门,这就飞到树枝上去了。”宋氏伸手将纸条夺了过去,喝道:“你胡说!诗上明明说的有一双蝴蝶,你怎么说是一只鸟?”春华道:“鸟同蝴蝶,不都是一样会飞吗?”宋氏道:“你说是由笼子里飞出来的,谁把笼子关着蝴蝶?这样看起来,你说了半天,全没有一句真话。”春华道:“你说了,你懂诗,你听得出来。先都说我对了,怎么现在又说没有一句真话?”宋氏道:“我看你实在没有一句真话,你以为我不敢给你爹看,我就猜不透这上面的话吗?认得字的人多得很,我总有法子把你那卷字纸上的话,一齐装到肚子里来。现在,我手上有了真凭实据了,你自己说吧,是作娘的不好?还是你不好?”她捏了那卷纸,只在春华面前晃着。

春华道:“有什么真凭实据?我本来几次要寻一个短见,了结我的残生,既这样说了,我决计不死。先分别个清楚明白。”宋氏道:“哼!你还要分个清楚明白呢,今天我为了这件事,一夜都没有睡,不能再和你颠斤簸两了。东西在我这里,慢慢地跟你算账。”说着,咬了牙,将一个手指戳了她的额角一下道:“好一个不要脸的东西哟!”说完,又是战兢兢地气走了。

春华坐在床上,对了那盏孤灯,觉得今天这件事,犹如一场大梦一般。那一束信件里,像刚才念的四首诗,倒没有什么要紧。只是里面有两封信,说了些相思字句,这是一个病症,少不得要多挨娘两句骂。但是里面也有小秋最后给的一封信,说是顾全两家体面,两下就此撒手,这也总是爹娘愿意听的话。好在自己是把生死

置之度外的人,东西就是让娘抄去了,也不要紧,至多是一死。如此想着,把半夜的忧惧,都丢开过去了。抬头看看窗子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白色,天也亮了。于是安心躺在床上,昏沉入睡。料着次日上午,是有一件很大的风潮发生的,也许是要了自己的命,姑且睡得十分充足,好有精神对付那风波。不想自己已经清醒了,在枕上静静的听着外面,是一点声音没有。始而也疑到时候还早,后来看看窗外小天井的白粉墙上,已晒有大半太阳,往日,已经是午饭过后了。悄悄地起来,还不敢就出房门去,坐在椅子上,手撑了桌沿,出了一会神。这时,小兄弟推着房门,伸进头来望了一望笑道:“姐姐,你好了吗?午饭都吃过了吗?”春华道:“谁说我病了吗?你怎么问我这话?”小兄弟道:“舅舅来了,娘对舅舅说你病了。”春华想到舅舅宋炳南来看过父亲一回病的,当然还是来看病,这也不足介意.也许是他来得好,松了娘一口劲,要不然娘的脾气已经是发作起来的了,借了出来看舅父为由,便走向堂屋里来。

宋炳南也是个八股先生,虽是不曾进学,人家都说他是一个名童。名童也者,就是没考取秀才的念书人,而文章作得很好。因为科举时代考秀才叫童子试,所以来考的人,有童生一个雅号。后来沿用惯了,没有考到秀才的便是八十岁,也叫童生。名童,是有名童生的简称,在现时看来,到好像是有名的小孩。其实就在当时,名童这个称呼,也太没有标准。反正没考取秀才的都是童生,童生学问的好坏,并不分出个二三等来。念书人是好面子的,说他念了若干年书,没有捞着一个起码功名的秀才,好像有点难为情。于是念书朋友在当面谈话,对于童生,必定这样说:某人虽没有进学,可是个名童,将来总要进的。

到了科举停了,大家更好说话:某人是个名童,可惜停考了,要不,他一定会进的。还有那七八十岁的童生呢,考了无数次童子试,似乎不好说将来一定会进的,或不停考一定会进的,这就向他运气上一推,说他命不好,也就把面子遮盖了。宋炳南的八股,根本就没有精通,考试一改议论策,没有了老套头,更慌了手脚。在童生里面,实在是个本事最差的。然而他很有点心计,常帮着人打官司。他又看了几部医书,在乡下作医生。因之乡下亲戚朋友之间,大小事不离他,很有点面子。大家为完成他的面子起见,就公送了他一个名童的称号。他觉得没有弄到一个秀才,真是遗憾。只得将名童二字居之而不疑,聊以解嘲。姚廷栋对于这个妻兄是不大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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