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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却开口了,他道:“大姑娘,我是府里的二少爷,因为这里的老师傅,拿了你写的一轴小中堂带到衙门里去,我看到之后,实在是佩服得了不得。知道姑娘今天下午要来烧香还愿,因此特意前来拜访。”春华见他那样子,恐怕躲不了,虽是心房只管乱跳,可是面子上还要鼓着一股子气,就绷了脸道:“呔!你这人好生无礼。男女有别,怎么只管找我说话,哪个认得你?”那人笑道:“不认得要什么紧,第一次见面认得了,第二次见面就是熟人了。”说着话时,他已是慢慢地走了过来。春华瞪了眼道:“这是佛地,你打算怎么样?你走不走?你若不走,我就要喊叫了。”那人笑道:“你喊叫就只管喊叫吧。你是烧香的,我也是烧香的,在尼姑庵里碰着了,这有什么要紧?你告到临江府衙门里去,那是我的家!”说着,哈哈笑了一阵。春华一看身后有一个矮窗户,正好通到天井,更转到佛殿前面去。百忙之中,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那一股气力,两手抓着窗槛,就爬着跳了过去,跳到天井里之后,头也不回,一直就向庵门口奔了来。所幸庵门却是半掩的,不用费那开门的工夫,就奔上街来。
到了街上,看见来去的行人,心里才向下一落,喘过两口气,定着神,就向家门口走去。然而脸既红了,头发也乱了,周身的小衣,也全让冷汗浸透。到了大门口,又站着定一定神,将手理理鬓发,这才走了进去。家里明知她是烧香回来,可也就没什么人注意她的行动。春华到了自己屋子里,坐下来定了一定神,想到刚才过去的事,心房还不住地跳。怪不得人家说三姑六婆全不是好东西,原来这尼姑庵里,还有这样一个秘密。幸而自己跑得很快,假如中了那贼子的毒手,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景?这件事,也幸得是没有人知道,这种丑事若是被人知道了,那是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人家必以为是我自己不好,不然,为什么突然和尼姑来往得这样亲密呢?天呀!总望那个男人,不要到处瞎说就好。要不然,传扬出来了,那是活也活不得,死也死不得!事情是糊里糊涂闯过来了,仔细想着,倒反是比以前害怕。人藏在屋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睡更不是,只是在屋子里急得打旋转。
到了晚上,不觉头昏脑晕,竟是大烧大热起来。家里人有的说是犯了感冒,有的说是吃坏了东西。也有人说是受了惊。倒是公婆都不怎样的介意,只是请了一位年纪老的医生来看过了,开了一个定神退热的方子。春华睡在床上,也暗里想着,这事还是不瞒着公婆为是。天下决没有瞒得了人的事。我说出来了,我可以表明我居心无愧。我不表明,吃了人的亏,还不肯说出,那显见得是心里不干净了。有了这个心,也打算到次日向公婆说着。不料到了次日早上,却听到公公在堂屋里大叫岂有此理,过了一会子,婆婆进房来问病,也是挂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因之自己心里的事,一个字也不敢提,怕是得不着公婆原谅,反要受一顿申斥。糊里糊涂地睡过了一晚,病是好了,只是四肢柔软如绵,说不出来的一种疲倦,所以始终还是在床上睡着。又这样过了三四天,房门口都不敢出来,房门以外,有什么事,自己全不知道。
到了第五天下午,却有一桩十分出于意外的事情,是娘家母亲来了。管太太先陪着宋氏进房来坐了一会子,然后她避了开去,显是有意让她母女们说话。春华靠了枕头躺着,没有开口,嘴角一撇,先就有两行眼泪流将下来。宋氏坐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捧了水烟袋,只管抽烟,眼睛可是向春华脸上看着的。等流了一会子眼泪,喷出烟来,叹了一口长气道:“冤家!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你父亲为你的事,闹了那么一个心口痛,到如今受不得凉,受不得累,到明年恐怕是不教馆了。说句天理良心的话,管家待你,要算不错,你怎么样子闹脾气,人家都容忍了。可是前天你惹的这个祸事,真是不小!”春华听了这话,立刻脸上变了色,宋氏也不管她,接着道:“你以为这件事,除了尼姑就没有人知道吗?你愿瞒着,人家还不愿意瞒着呢。那知府的二少爷,他说你是管家的姑娘,已经派人在你公公面前提亲,说是在尼姑庵里都交过言了。你公公也是气得死去活来。”说到这里,低了一低声音道:“你若是夫妻和气呢,管家人也不会怎样疑,偏是你那颗心,怎也说不转来的。你在尼姑庵里遇得这么一个花花公子,还敢叫人来提亲,这话一说出去了,请问,你娘婆两家,怎样地把脸见人?你公公对这件事,决不肯轻轻放过去,昨天跑到我们家去了,要和你爹拚命。幸而好,你爹不在家。我把他拦了回来,一口答应,总有个了结。”
春华哭道:“他为什么和我爹拚命呢?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呀!”宋氏道:“我原知道你没有什么错事我才来的,若不然,我上门找嘴巴挨来了吗?你公公他是受了你的气不少,无非借了这个题目,来和我姚家为难。你现在若是愿意大家没事,你就可怜你老子,圆了房吧。”春华哽咽着道:“我不能拖累娘老子受气,我自己找个了结好了。”宋氏放下水烟袋,两手按着膝盖,也不由垂下泪来,默然了许久,才道:“你只有一条命呀,怎么动不动就说死呢?我现在替你想,你也是屈,不过,只要你保重你的身子,总有个出头之年的。你若是想不开,以为是一了百了,那就错了。丢下你的父母,让人家去说吗?说女儿没脸见人,借着死,遮了丑了!到那时候,假事弄成真事,你父亲非死不可!你奶奶非死不可!我呀,怎么办呢?我的肉,你实在苦了做娘的了。”宋氏带哭带诉苦,一阵伤心,呜呜咽咽地就哭出了声音来。春华本来是满腔的委屈,经过母亲这番委屈话说了出来,实在不错,也就哭起来了。宋氏索性坐到床沿上,一手扶了她,一手拈起衣角,和她擦眼泪,用着那柔和的声音道:“我的儿,你若是可怜为娘的话,你就再委屈一点,圆了房吧。你公公就等着我一句话,你若是不答应,他要摆酒和你爹讲礼了。你读书明理的人,你能让你父母和一族人丢面子吗?我的儿,你可怜为娘吧!”说着话,宋氏的眼泪水,只管滴到春华的手上。春华觉得母亲这次说的全是实话。那颗强硬的心,实在软了,于是点了两点头。而她的终身,也就在这两点头,做了最后的决定了。
第卅八回 归去异当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
春华在桔子林里会到屈玉坚的时候,曾隐隐约约的把上面一段事情告诉了他。在这一段事情以后的话,不用得说出来,玉坚也十分明白。所以在春华说到母亲到临江去相劝之后,脸上是忽红忽白,很透着为难的意味。便是那额角上,也不住的向外冒着汗珠子。手扶了一棵树,只管低了头站着。玉坚明知道过去的事是无法可以补救的,又何必说呢。便向她笑道:“论到管府上,本也是体面人家,他们这样子,总也有他们不得已的苦处。我们既是读书的人,自然四面八方,要顾一个周全,有些事,是不能依着我们心里那种奥妙的想法去做的。”
春华忽然地格格一笑道:“奥妙的想头,说起来,可也不就是奥妙的想头吗?师兄,你也有过什么奥妙的想头没有?”这一句问话,却抵制得玉坚无有话说,只好淡笑了一笑。春华叹口气道:“到了现在,当然什么话也是多余的了。不过我不相信有缘无缘这句话,我只相信有力无力这句话。我若是有这个胆子,也不怕人家说闲话,也不怕连累父母受气,那我就做什么也不怕,做什么也称心。只是不能这样忍心,只好把我自己葬送了。”玉坚听她说的话,有点过激,只管说下去,恐怕惹是非,就拱了两拱手道:“师妹的事情,我总算是大概的知道了,师妹还有什么话问我的没有?”春华道:“自然是有,不过我想着,不问我也可以猜出来的,我还问什么?问明了,倒叫我更加伤心。”玉坚望着她呆了一呆,便笑道:“师妹既是这样说了,我就不便再说什么。我若多说什么,岂不是让你更加伤心?我既到这里,我应当去看先生了。”春华向他点了两点头,不再说话,那眼眶子里两行眼泪,可就由眼角里向外拥挤着,差不多是要流了下来。玉坚怕她真个哭了出来,要和自己添下闲话,拱拱手就走了。
春华靠了树干,两手向后反扶着,低了头。五嫂子在一旁望了她,见她那漆黑的发髻下,露出那雪白的脖颈子。而脖子上保持处女美的那一圈毫毛,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也就想着,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就是这样完了,实在可惜,怪不得她自己心里难过了。就在这时,树上落下一片黄叶子,正打在春华脖颈子上,倒让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时,五嫂子就看到她的脸上全是眼泪。立刻跑近身来,掀着她围襟的衣角,要向她脸上去乱揩。春华推着她道:“五嫂子,你不要劝,我是两年了,没有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今天你让我痛痛快快哭一会子吧。要不然,你叫我在哪里哭?在婆家哭吧,婆家说我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哭?在娘家哭吧,娘家说我出了门的女人,倒回到娘家来哭!好不丧气,你叫我怎么办?”五嫂子这倒不说什么,自己的两行眼泪,也不解是何原故,纷纷地落了下来。红着两只眼睛圈子,只管摔清水鼻涕。许久,她倒是逼出一句话来了。她道:“哭什么?做女人的人,总是受委屈的。”这一种不合理的论调,现在无论什么人听了,也觉得不能解释春华的苦闷。可是当时春华听了,倒非常的合适,只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把五嫂子的劝告接受了。她既然认定了女人是该受委屈的,觉得和玉坚徒打听小秋的消息,那也是无用,自此以后,也就不再存着什么幻想。到了次日一早,她就带着一分凄惨的颜色,坐轿子回临江府婆家去了。当她上轿子的时候,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