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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 带着什么,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许多。因向秀姑问 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 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 朋友,什么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干着急。”说着两手交叉, 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胳一起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无 声的气。家树看着他父女这种情形,委实可怜;既无钱,又无人力,想了一 想,向寿峰道:“关大叔!你信西医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 不论什么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家树道:“钱 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因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 不容易奏效。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 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关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 送关大叔去。”关寿峰睡在枕上,偏了头望着家树,都呆过去了。秀姑偷眼 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便笑着对家树道:“樊先生有这样的好 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家树听 说,又沉默了一会,却赶紧一摇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 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 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说时,在身上掏出 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 小帐,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帐,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 急。”说着,他和床上点了一个头,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 道谢他两句,都来不及,他已经走远了。秀姑随着他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 直望着他身后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了许久;因听到里边屋子有 哼声,才回转身来,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道:“秀 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 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觉得心 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道:“难得有樊先生这样好人。 您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么巧,凭什么都当光了,今天就碰 到了樊先生。”关寿峰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本来病人病之好坏,精神 要作一半主,在这天上午,寿峰觉得病既沉重,医药费又毫无筹措的法子, 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樊家树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 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 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日樊家 树去了以后,他就让秀姑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 身子,看着秀姑收拾行李检点家具,心里觉得很为安慰。秀姑道:“你老人 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寿 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依然望着秀姑检点东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 件事,问秀姑道:“樊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 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说家树是无意中碰 到的,那么,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干净;纵然不失个干净,他的见义 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自己对于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 可是父亲感谢到什么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 记呢!因此借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答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 看你的。哪有那么样子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寿峰听说,又点了点头。 秀姑将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 工夫,家树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 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 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家树道:“大姑 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 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后,我就不敢帮忙了。”秀姑望着他笑了一 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 么。寿峰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作声。家树站在一边,忽然 呵了一声道:“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关大叔是怎样上汽车呢?大姑娘!你们 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秀姑笑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 了。”家树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看她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 到汽车上去,然后替寿峰穿好衣服,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寿峰一托, 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寿峰送上汽车。家树却不料秀姑清 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寿峰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 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秀姑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当时把这事 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么。汽车的正座,让寿峰躺了,他和秀姑,只好各踞 了一个倒座。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 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家树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家树觉 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缩 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 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 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忽然寿峰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 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 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秀姑随着家树后面进去。这是二等病 室,又宽敞,又干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家树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 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然后他才安慰了几句而去。秀姑一打听,这 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家树何曾认 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她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樊先生, 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我父亲是 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么,他为 什么这样待我们好呢?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 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 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 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于是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自这天起,隔一半天,家树总要到医院里来看寿峰一次,一直约有一个 礼拜下去,寿峰的病,果然见好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 然去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秀 姑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 不是前功尽弃?但是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 樊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关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 付了五十元,他为什么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 这个人作事,前前后后,真是想得周到,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 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几 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 鼓儿词,一齐带到医院里来看。这一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来了,恰好寿峰 已是在床上睡着了,秀姑捧了一本小册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 有味的样子。她猛抬头,看见家树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 塞,但是家树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家树道: “关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秀姑微笑着, 便弯了弯腰,请家树坐下。家树笑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秀姑道:“不 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 还一半猜呢。”家树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 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谢谢 你了。”家树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听到家 父说,大恩不谢,樊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 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 垂下来的鬓发。家树也就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 才好。走到桌子边,拿起药水瓶子看了看,映着光看着瓶子里的药水去了半 截,因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其实这瓶子上贴着的 纸标,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他问过 之后,回头看看床上睡的关寿峰,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因道:“关大叔睡 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有一 点笑容,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么还多此一笑呢?于是 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里就不住 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正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