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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呢!”何丽娜道:“这话我有些不相信。一个刚从西湖来的人,会 醉心北海的风景吗?”家树道:“不!西湖有西湖的好处,北海有北海的好 处;像这样一道襟湖带山的槐树林子,西湖就不会有。”说着将手向前一指 道:“你看北岸那红色的围墙,配合着琉璃瓦,在绿树之间,映着这海里落 下去的日光,多么好看,简直是绝妙的着色图画。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 有北京有这样的好景致。我这回到杭州去,我觉得在西湖盖别墅的人,实在 是笨,放着这样东方之美的屋宇不盖,要盖许多洋楼;尤其是那些洋旅馆, 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宫殿式盖起红墙绿瓦的楼阁来,一定比洋楼好。”何丽 娜笑道:“这个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 树只好一笑,说着话,已到了北岸五龙亭前。因为最后一个亭子人少些,就 在那里靠近水边一张茶座上坐下。自太阳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满天,还 不见伯和夫妇前来。家树等不过,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来,这才见他夫妻 俩并排走着,慢慢由水岸边踱将来。陶太太先开口道:“你们话说完了吗? 伯和早在南岸找着了我,我要让你们多说几句话,所以在那边漪澜堂先坐了 一会,然后坐船过来的。”家树想分辩两句,又无话可讲,也默然了。到了 亭子里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么样?不是第五个亭子吗?惟有 这里是僻静好谈心的了。”何丽娜觉得他们所猜的很远,也笑了。她作东, 陪着大家吃过了晚饭,愈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没有荷叶的水中, 露出一片天来,却荡漾不定;水上有几盏红灯移动,便是渡海的小画舫了。 远望漪澜堂的长廊,楼上下几列电灯,更映到水里去,那些雕栏石砌,也隐 隐可见。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见漪澜堂的夜色,便动了归思。”家 树道:“那为什么?”伯和道:“我记得在长江上游作客的时候,每次上江 轮,都是夜里。你看这不活像一只江轮,泊在江心吗?”何丽娜笑道:“陶 先生!真亏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还有个感想,我每在北海 乘凉,觉得这里天上的星光,别有一种趣味。”家树道:“本来这里很空阔, 四围是树,中间是水,衬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觉得在这里看天 上的银河,格外明亮。设若那河就只有北海这样宽,我要是牛郎织女,我都 不敢从鹊背上渡过去;何况天河决不止这样宽呢。”家树笑道:“胡扯胡扯!” 陶太太也是怔怔的听,以为他们在这里对天河有什么感想,现在却明白了。 笑道:“这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哩!现在天上也是物质文明的时代, 有轮船,有火车,还有飞机,怕不容易过河吗?我猜今年是牛郎先过河,因 为他是坐火车来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过河了。这个 时候,也许他们见面了。”陶太太抬着头望了一望道:“我看见了。他们两 个人,这时坐在水边亭子下喝汽水呢。”家树和何丽娜,都拿了玻璃杯子, 正喝着汽水。何丽娜忍笑不住,头一偏,将汽水喷了。陶太太两只长统丝袜 都喷湿了,便将一只胳膊横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个不了。陶太太道: “这也没有什么可乐的事,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何丽娜道:“你这样拿 我开玩笑,笑还不许我笑吗?”说着,抬起头来,只管用手绢去拂拭面孔。 家树对于伯和夫妇开玩笑,虽是司空见惯,但是笑话说得这样着痕迹的,今 天还是第一回,而且何丽娜也在当面。一个小姐,让人这样开玩笑,未免难 堪;但是看看何丽娜,却笑成那样子,一点不觉难堪,于是这又感到新式的 女子,态度又另是一种的了。伯和道:“我这话,也不完全是开玩笑。听说 这北海公园的主办人,要在七月七日,开双七大会,在这水中间,用电灯架 起鹊桥来,水里大放河灯,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热闹一下子。你二位来不来 呢?”家树道:“太热闹的地方,我是不大爱到的。再说吧!”何丽娜一句 话没有说出,经他一说,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爱游清雅的地方,下 一个礼拜日,我们一块儿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吗?到那里还用不着住旅 馆,我们认得陈总长,有一所别墅在那里,便当得多了。”何丽娜道:“有 这样的好地方,我也去一个。”家树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点功课, 预备考试了。若要考不上一个学校,我这次赶回北京来,就无意义了。”伯 和道:“你放心,有你这样的程度,学校准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赶回北京来, 不过是如此,那才无意义呢。”伯和这样说着,虽然没有将他的心事完全猜 对,然而他不免添了无限的感触,望着天上的银河,一言不发。他这种情形, 何丽娜却能猜个八九,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望了家树,只嗑着白瓜子,也是 不作声。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口气叹着,大家倒诧异起来。陶太 太首先就问她这为什么?要知她怎样的答复,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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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柳岸感沧桑翩鸿掉影桐荫听夜雨落木惊寒
却说何丽娜忽然叹一口气,陶太太就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道:“偶然 叹一口气,有什么原因呢?”陶太太笑道:“这话有点不通吧。现在有人忽 然大哭起来,或者大笑起来,要说并没有原因行吗?叹气也是人一种不平之 气,当然有原因,伯和他常常说:不平则鸣。你鸣的是哪一点呢?”何丽娜 道:“说出来也不要紧,不过有点孩子气罢了!我想一个人修到了神仙,总 算有福了;可是他们一样的有别离,那么,人在世上,更难说了。”家树忍 不住了,便道:“密斯何说的是双星的故事吗?这天河乃是无数的恒星……” 伯和拦住道:“得了!得了!这又谁不知道,这种神话,管它是真是假,反 正在我们这样干燥烦闷的人生里,可以添上一些有趣的材料,我们拿来解解 闷也好,这可无所碍于物质文明,何必戳穿它。譬如欧美人家在圣诞节晚上 的圣诞老人,未免增加儿童迷信思想;然而至今,小孩儿的长辈,依然假扮 着,也无非在个趣字。”家树笑道:“好吧,我宣告失败。”陶太太道:“本 来嘛,密斯何借着神仙还有别离一句话来自宽自解,已经是不得已,退一步 想了;偏是你还要证明神仙没有那件事,未免大煞风景。密斯何!你觉我的 话对吗?”何丽娜道:“都对的。”陶太太笑道:“这就怪了,怎么会都对 呢?”何丽娜道:“怎么不是都对呢!樊先生是给我常识上的指正,陶先生 是给我心灵上的体会。”陶太太笑道:“你真会说话,谁也不得罪。”他们 在这里辩论,家树又默然了。伯和夫妇还不大留意,何丽娜却早知道了。越 是看出他无所可否,就越觉得他是真不快。他这不快,似乎不是从南方带来 的,乃是回北京以后,新感到的。那是什么事呢?莫非他那个女朋友对他有 不满之处吗?何丽娜这样想着,也就沉默起来。这茶座上,反而只剩伯和夫 妇两个人说话了。坐久一点,陶太太也感到他们有些郁郁不乐了,就提议着 回家。伯和道:“我们的车子在后门,我们不过海去了。”陶太太道:“这 样夜深,让密斯何一个人到南岸去吗?”伯和道:“家树送一送吧。到了前 门,正好让何小姐的车子送你回家。”何丽娜道:“不要紧的,我坐船到漪 澜堂。”陶太太道:“由漪澜堂到大门口,还有一大截路呢。”她听说,就 默然了。家树觉得若是完全不作声,未免故作痴聋,太对不住人。便道:“不 必客气。还是我来送密斯何过去吧!”伯和突然向上一站,将巴掌连鼓了一 阵,笑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办吧。”家树笑道:“这也用不着鼓掌呀。” 伯和未加深辩,和他太太走了。何丽娜慢慢的站起,正想举着手,要伸一个 懒腰,手只略抬了一抬,随又放下来,望着他微笑道:“又要劳你驾一趟, 我们不坐船,还走过去,好吗?”家树笑着说了一声随便。于是何丽娜会了 帐,走出五龙亭来。
再走到东岸时,那槐树林子,黑郁郁的,很远很远,有一盏电灯,树叶 子映着,也就放出青光来。这树林下一条宽而且长的道,越发幽深了,要走 许多时间,才有两三个人相遇,所以非常的沉静。两人的脚步,一步一步在 道上走着,扑扑的脚踏声,都能听得出来。在这静默的境地里,便仿佛嗅到 何丽娜身上的一种衣香,由晚风吹得荡漾着,只在空气里跟着人盘旋。走到 树荫下,背着灯光处,就见那露椅上,一双双的人影掩藏着,同时唧唧哝哝 的有一种谈话声,在这阴沉的空气里,格外刺耳。离着那露椅远些,何丽娜 就对他笑道:“你看这些人的行为,有什么感想?”家树道:“无所谓感想。” 何丽娜道:“一人对于眼前的事情,感想或好或坏都可以,决不能一点感想 都没有。”家树道:“你说是眼前的事吗?越是眼前的事,越是不能发生什 么感想。譬如天天吃饭,我们一定有筷子碗的,你见了筷子碗,会发生什么 感想呢?”何丽娜笑道:“你这话有些不近情理。这种事,怎么能和吃饭的 事成一样呢?”家树道:“就怕还够不上这种程度!若够得上这种程度,就 无论什么人,看到也不会发生感想了。”何丽娜笑道:“你虽不大说话,说 出话来,人家是驳不倒的。你对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不肯轻易表示态度的 吗?”家树不觉笑起来了。何丽娜又不便再问,于是二人复沉寂起来,走过 这一道东岸,快要出大门了。走上一道长石桥,桥下的荷叶,重重叠叠,铺 成了一片荷堆,却看不见一点水。何丽娜忽然站住了脚道:“这里荷叶太茂 盛,且慢点走。”于是靠在桥的石栏杆上,向下望时:这时并没有月光,由 桥上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