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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又不是针,我们总会找到他的。现在他正在这一带转来转去。”
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三只鹬,这时候在薹草上面飞着,在它们啾啾的叫声中可以听出惊慌和烦恼的调子,因为人家把它们从小溪那儿赶走了。马庄重地咀嚼着,喷着鼻子。简尼斯卡在它们身旁走来走去,极力装得完全没理会主人们正在吃的黄瓜、馅饼、鸡蛋,一心一意地扑打那些粘满马背和马肚子的马虻和马蝇。他无情地拍死那些受难者,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又恶毒又得意的声音。每逢没打中,他就烦恼地嗽一嗽喉咙,盯住那只运气好、逃脱了死亡的飞虫。
“简尼斯卡,你在那儿干什么!来吃东西啊!”库兹米巧夫说,深深地吁一口气,那意思是说,他已经吃饱了。
简尼斯卡忸怩地走到毡子跟前,拿了五根又粗又黄、俗语所说的“老黄瓜”(他不好意思拿细一点、新鲜一点的),拿了两个颜色发黑、裂了口的煮鸡蛋,然后犹犹豫豫、仿佛担心自己伸出去的手会挨打似的,手指头碰了碰甜馅饼。
“拿去吧,拿去吧!”库兹米巧夫催他说。
简尼斯卡坚决地拿起馅饼,走到旁边远一点的地方,在地上坐下,背对着马车。马上传来了非常响的咀嚼声,连马也回转头去怀疑地瞧了瞧简尼斯卡。
吃完饭,库兹米巧夫从马车上拿下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对叶果鲁希卡说:“我要睡了,你小心看好,别让人家从我脑袋底下把这袋子抽了去。”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脱掉法衣,解了腰带,脱下长外衣,叶果鲁希卡瞧着他,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料到神甫也穿裤子,赫利斯托佛尔却穿着帆布裤子,裤腿掖在高统靴子里,还穿着一件花粗布的又短又瘦的上衣。叶果鲁希卡瞧着他,觉得他穿着这身跟他尊严的地位很不相称的衣服,再配上他的长头发和长胡子,看上去很象鲁滨孙·克鲁梭③。库兹米巧夫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脱下外衣,面对面在马车下面的阴影里躺下来,闭上眼睛。简尼斯卡嚼完吃食,在太阳地里仰面朝天躺下,也闭上眼睛。
“小心看好,别让人家把马牵去!”他对叶果鲁希卡说,立刻就睡着了。
一片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见马在喷鼻子、嚼吃食,睡觉的人在打鼾。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凤头麦鸡在悲鸣。有时候,那三只鹬发出啾啾的叫声,飞过来看一看这些不速之客走了没有。溪水潺潺地流着,声音轻柔温和,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打破寂静,也没有惊动停滞的空气,反倒使得大自然昏昏睡去了。
叶果鲁希卡吃过东西以后觉得天气特别闷热,热得喘不过气来,就跑到薹草那边去,在那儿眺望左近一带地方。他这时候看见的跟早晨看见的一模一样,无非是平原啦、矮山啦、天空啦、淡紫色的远方啦。不过山近了一点,风车不见了,它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在流出溪水的那座乱石山背后,耸起另一座小山,平得多,也宽得多。山上有一个不大的村子,住着五六户人家。在那些农舍四周,看不见有人,有树,有阴影,仿佛那村子在炎热的空气中透不出气来,正在干枯似的。叶果鲁希卡没有事可干,就在青草里捉住一只蟋蟀,把它放在空拳头里,送到耳朵旁边,听那东西奏它的乐器,听了很久。等到听腻它的音乐,他就去追一群黄蝴蝶,那群蝴蝶往薹草中间牲畜饮水的地方飞去。他追啊追的,自己也没有留意又回到马车旁边来了。他舅舅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睡得正酣,他们一定还要睡两三个钟头,等马休息过来为止。……他怎样打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呢?他上哪儿去躲一 躲炎热呢?真是个难题。……叶果鲁希卡不由自主地把嘴凑到水管口上接那流出来的水;他的嘴里一阵清凉,并且有鼠芹的味道。起初,他起劲地喝,后来就勉强了,他一直喝到一股尖锐的清凉感觉从他的嘴里散布到全身,水浇湿了他的衬衫才罢休。然后他走到马车跟前,端详那些睡熟的人。舅舅的脸跟往常一样现出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库兹米巧夫热中于自己的生意,因此哪怕在睡梦中或者在教堂里做祷告,听人家唱“他们啊小天使”的时候,也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意,一 刻也忘不掉,现在他多半梦见了一捆捆羊毛、货车、价钱、瓦尔拉莫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呢,是个温和的、随随便便的、喜欢说笑的人,一辈子也没体会到有什么事业能够象蟒蛇那样缠住他的灵魂。在他生平干过的为数众多的行业中,吸引他的倒不是行业本身,而是从事各种行业所必需的奔忙以及跟人们的周旋。因此,在眼前这次远行中,使他发生兴趣的并不是羊毛、瓦尔拉莫夫、价钱,而是长长的旅程、路上的谈天、马车底下的安睡、不按时间的进餐。……现在,从他的脸容看来,他梦见的一定是主教赫利斯托佛尔、拉丁语的谈话、他的妻子、奶油面包以及库兹未巧夫绝不会梦见的种种东西。
叶果鲁希卡正在瞧他们那睡熟的脸容,不料听见了轻柔的歌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唱歌,至于她究竟在哪儿,在哪个方向,却说不清。歌声低抑,冗长,悲凉,跟挽歌一样,听也听不清楚,时而从右边传来,时而从左边传来,时而从上面传来,时而从地下传来,仿佛有个肉眼看不见的幽灵在草原上空飞翔和歌唱。叶果鲁希卡看一看四周,闹不清古怪的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后来他仔细一听,觉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经凋萎,它的歌声中没有歌词,然而悲凉恳切地向什么人述说着,讲到它自己什么罪也没有,太阳却平白无故地烧烤它。它口口声声说它热烈地想活下去,它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天热,天干,它会长得很漂亮,它没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谅,还赌咒说它难忍难挨地痛苦,悲哀,可怜自己。……叶果鲁希卡听了一阵,觉得这悲凉冗长的歌声好象使得空气更闷,更热,更停滞了。……为了要盖没这歌声,他就哼着歌儿,使劲顿着脚跑到薹草那儿去。在那儿,他往四面八方张望、这才看见了唱歌的人。在小村尽头一个农舍附近,站着一个农妇,穿一件短衬衣,腿脚挺长,跟苍鹭一样,正在筛什么东西,她的筛子底下有一股白色的粉末懒洋洋地顺着山坡洒下来。现在看得明白,就是她在唱歌。离她一俄丈④远,站着一个没戴帽子,穿一件女衬衣的小男孩,一动也不动。他仿佛给歌声迷住了似的,呆站在那里,瞧着下面什么地方,大概在瞧叶果鲁希卡的红衬衫吧。
歌声中止了。叶果鲁希卡溜达着走回马车这边来,没什么事可干,又到流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又传来了冗长的歌声。还是山那边村子里那个长腿的农妇唱的。叶果鲁希卡的烦闷无聊的心情忽然又回来了。他离开水管,抬头往上看。他这一看,真是出乎意外,不由得有点惊慌。原来他脑袋的上方,在一块笨重的大石头上,站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只穿一件衬衫,鼓起大肚子,两腿很细,就是原先站在农妇旁边的那个男孩。他张大嘴,眼也不眫地瞧着叶果鲁希卡的红布衬衫和马车,眼光里带着呆滞的惊奇,甚至带着点恐怖,仿佛眼前看见的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鬼魂。
衬衫的红颜色引诱他,打动他的心。马车和睡在马车底下的人勾起他的好奇心。也许他自己也没觉得那好看的红颜色和好奇心把他从小村子里引下来,这时候他大概在奇怪自己胆子大吧。叶果鲁希卡瞧了他很久,他也瞧了叶果鲁希卡很久。
他俩一声不响,觉得有点别扭。沉默很久以后,叶果鲁希卡问:“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的孩子的脸颊比先前更往外鼓。他把背贴着石头,睁大眼睛,努动嘴唇,用沙哑的低音回答说:“基特!”
两个孩子彼此没有再说话。神秘的基特又沉默了一阵,然后仍旧拿眼睛盯紧叶果鲁希卡,同时用脚后跟摸索到一块可以下脚的地方,顺势登到石头上,从那儿他一面往后退,一 面凝神瞧着叶果鲁希卡,好象害怕他会从背后打他似的。他又登上一块石头,照这样一路爬上去,直到爬过山顶,完全看不见了为止。
叶果鲁希卡用眼睛送走他以后,伸出胳膊搂着膝盖,低下了头。……炎阳晒着他的后脑壳、脖子、背脊。悲凉的歌声一忽儿消失,一忽儿又在停滞而闷热的空气里飞过。小溪单调地淙淙响,马嚼吃食,时间无穷无尽地拖下去,好象也呆住不动了似的。仿佛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年。……难道上帝要叫叶果鲁希卡、马车、马儿,在这空气里呆住,跟那些山似的变成石头,永远定在一个地方?
叶果鲁希卡抬起头来,用无精打采的眼睛看着前面;淡紫色的远方在这以前原本稳稳不动,现在却摇晃起来,随同天空一齐飞到更远的什么地方去了。……它顺带把棕色的野草、薹草拉走,叶果鲁希卡跟在奔跑的远方的后面非常快地追着。有一种力量一声不响地拖着他不知往什么地方去,炎热和使人烦闷的歌声在后面追随不舍。叶果鲁希卡垂下头,闭上了眼睛。……简尼斯卡第一个醒过来。不知什么东西螫了他一下,因而他跳起来,急忙搔自己的肩膀,说:“该死的鬼东西!巴不得叫你咽了气才好!”
然后他走到溪旁,喝饱水,洗了很久的脸。他的喷气声和泼水声把叶果鲁希卡从昏睡中惊醒。男孩瞧着他那挂着一 颗颗水珠、点缀着大雀斑、象大理石一样的湿脸,问道:“我们马上要走了?”
简尼斯卡看一眼高高挂在天空的太阳,回答道:“大概马上就要走了。”
他用衬衫的下襟擦干脸,做出很严肃的脸相,用一条腿跳来跳去。
“来,看咱俩谁先跑到薹草那儿!”他说。
叶果鲁希卡给炎热和困倦弄得一点劲儿也没有,可是他还是跟着他跳。简尼斯卡已经将近二十岁,当了马车夫,就要结婚了,可是还没脱尽孩子气。他很喜欢放风筝,放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