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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是的,沃洛嘉,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想得很久很苦。
我终于相信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蒙昧主义者和墨守成规的人。
喏,你问一问自己吧:你这种热心而勤恳的工作究竟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你说:能带来什么呢?是啊,你老是翻这堆陈旧的垃圾,可是其中凡是可以提取的东西,早已由别人提取出来了。不管你怎样在研钵里捣水,不管你怎样分解水,可是除了化学家已经说过的话以外,你再也说不出什么新的名堂来了。……“”原来是这样!“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站起来,拖着长音说。”不错,所有这些都是旧垃圾,因为这些思想是永恒的,可是照你的看法,什么才是新的呢?“
“你做的是思想领域里的工作,想出新的东西来是你的本分。不应该由我来开导你。”
“我成了炼金术士!”批评家讥诮地眯细眼睛,惊讶而愤慨地说。“艺术和进步居然是炼金术?!”
“你要明白,沃洛嘉,我觉得你们这些有思想的人如果专心致志于解决大问题,那你现在极力要解决的那些小问题,也就自然而然地顺带解决了。如果你坐着汽球上天,看一看全城,那么你也就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地看见了田野、农村、河流。……人们制造硬脂,同时,作为副产品,也就得到了甘油。我觉得当代的思想似乎停在一个地方,粘住不动了。它充满偏见,萎靡不振,畏畏葸葸,害怕广阔浩渺的翱翔,犹如我和你怕登高山一样。这就是保守思想。”
这类谈话不会不留下痕迹。兄妹之间的相互关系一天比一天坏。有妹妹在场,哥哥就不能工作。他知道妹妹躺在长沙发上,瞧着他的后背,就心里生气。每逢他试着回到过去的局面,打算跟她分享他的喜悦心情,她却病态地皱起眉头,伸懒腰。每天傍晚她都抱怨乏味,谈思想的自由,谈墨守成规。薇拉·谢敏诺芙娜给她的新思想吸引着,口口声声说她哥哥热中的工作其实是偏见,无非是保守思想徒劳无益地试图维系已经过了时的并且正在退出历史舞台的东西罢了。她的比拟无穷无尽。她时而把哥哥比做炼金术士,时而比做守旧的分裂派经学家,那种人是宁可死掉也不接受新信念的。
……
她的生活方式也渐渐地起了变化。她能一天到晚躺在长沙发上,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书也不看,光是沉思,同时她的脸上露出冷漠严峻的神情,这是思想偏执、信心强烈的人常有的。她开始拒绝仆人服侍她,亲自打扫自己的房间,把垃圾倒出去,亲自擦半高腰皮靴,刷衣服。哥哥瞧着她做粗活露出的冷峻神色,就不能不气忿,甚至痛恨。她总是带点庄严的神情干这种活儿,他却觉得这有点生硬,虚伪,认为这是伪善和做作。他已经知道他没有力量触动她的信念了,就索性象小学生那样挑她的毛病,讥诮她。
“你不抗恶,可是又反抗我用仆人!”他挖苦说。“如果用仆人是恶,那你为什么反抗?这是自相矛盾嘛!”
他痛苦,愤慨,甚至羞愧。每逢他妹妹当着外人的面做那些胡闹的事,他就不由得害臊。
“可怕呀,好朋友!”他私下里对我说,绝望地摇手。“原来我们的ingénue还要演一出轻松喜剧呢。她精神变态到了极点!我已经灰心了,随她要怎么想就去怎么想,可是她何苦说出来,何苦惹得我心情激动呢。她应当想一想:我听了她的话是什么滋味?她居然当着我的面,用亵渎神明的态度,拿基督的教义来肯定她的错误,我听了是什么滋味呢?我连气都透不出来了!我那小妹妹居然宣扬她的学说,极力曲解福音书来为她自己辩护,故意不提耶稣把作买卖的人赶出圣殿⑧那件事,把我气得简直浑身发烧!老兄,这就是一知半解、思想浅薄的结果!这都是不容许人全面发展的医学系造成的。”
有一回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下了班,回到家里,碰见妹妹在哭。她坐在长沙发上,低下头,绞着手,眼泪扑簌簌地顺着她的脸淌下来。批评家善良的心痛苦地收紧了。他的眼睛里也淌下泪水,他一心想亲近妹妹,原谅她,也请她原谅,照老样子生活下去。……他就跪下去,吻她的头、手、肩膀。……她微微一笑,笑得那么古怪,那么辛酸。可是他快活地大叫一声,从桌上拿过一本杂志来,热烈地说:“好哇!我们要照老样子生活了,薇罗琪卡⑨!求主保佑吧!我给你准备了一篇多么好的作品啊!我们与其喝讲和的香槟酒,不如一块儿把它读一读!精彩美妙的作品啊!”
“哎呀,不,不,……”薇拉·谢敏诺芙娜推开那本书,惊恐地说。“我已经读过!不用了,不用了!”
“你是什么时候读过的?”
“一年前,……两年前,……我早就读过,我知道,我知道!”
“嗯!……你害了狂热病!”哥哥冷冷地说,把杂志丢在桌子上。
“不!你才害了狂热病,不是我!是你!”
薇拉·谢敏诺芙娜又泪流满面。哥哥站在她面前,瞧着她颤抖的肩膀,沉思了。他心里想的并不是凡开始按新方式、按自己的方式思索的人都会经历到的孤独之苦,也不是人在严肃的思想转变时期难免遇到的痛苦,而是他那受到侮辱的纲领和他那受到伤害的作家的自尊心。
从此以后,他对待妹妹就冷漠,漫不经心,任意讥诮,虽然容忍她在他的寓所里住着,却象容忍一个寄食的老太婆似的。她也不再跟他争论,对他的信念、讥诮、挑剔一概用鄙夷的沉默回报,这就越发惹得他生气了。
夏季有一天早晨,薇拉·谢敏诺芙娜穿着上路的衣服,背一个小包,走到哥哥跟前,冷冷地吻他的额头。
“你上哪儿去?”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诧异地说。
“到某某省去做种牛痘的工作。”
哥哥送她出门,走到街上。
“瞧你这个胡闹的人,简直是想入非非,……”他嘟哝说。
“你要钱用吗?”
“不要,谢谢。再见。”
妹妹握一下哥哥的手,走了。
“你怎么不雇一辆出租马车?”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喊道。
女医师没有回答。哥哥在她后面瞧着她那褪色的夏季长外衣,瞧着她脚步懒散、身体摇晃的样子,勉强叹一口气,可是心里没有生出惜别的感情。妹妹在他眼里已经成为陌生人了。而且在她眼里,他也成了陌生人。至少她一次也没有回 过头来看他。
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挨着桌子坐下,着手写文章 。
此后我就一次也没有见过薇拉·谢敏诺芙娜了。如今她在哪儿,我不知道。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却仍旧在写文章 ,放花圈,唱“ gaudeamus”,为“莫斯科定期刊物撰稿人互助基金”奔走。
有一次他得了肺炎,卧床三个月,先是在家里,后来在戈里岑医院里。他的膝盖上生出一条瘘管。大家纷纷议论,说应该把他送到克里米亚去疗养,就开始为他募捐。可是克里米亚没有去成,他死了。我们把他葬在瓦冈科夫斯克墓园里,靠左边葬着许多演员和文学工作者的地方。
有一天我们这些写作工作者在鞑靼饭馆里坐着。我讲起不久以前我到瓦冈科夫斯克墓园去过,见到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的坟墓。那座坟墓已经完全荒芜,几乎跟地面平齐,十 字架也倒了,必须把它修整一下,为此就得募点钱。……可是大家听完我的话,毫不动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于是我一个钱也没有募到。谁都不记得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
他完全给人忘却了。
「注释」
①法语:夹鼻眼镜。
②拉丁语:我们来欢乐吧(一首古老的大学生歌曲的头一句)。——俄文本编者注
③法语:扮演天真少女角色的女演员。
④符拉季米尔的爱称。
⑤指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勿以暴力抵抗邪恶的思想。
⑥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
⑦法语:固定的观念。
⑧出自《圣经》传说,见《新约·马可福音》第十一章 ,第十五至十七节 。这几节中记述耶稣把作买卖的人赶出圣殿后说:“……经上不是记着说,‘我的殿必称为万国祷告的殿’么?你们倒使他成为贼窝了!”——俄文本编者注
⑨薇拉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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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6作品变故
生
变故
早晨。儿童室里窗玻璃上布满了冰花,可是灿烂的阳光照透冰花,射进来了。万尼亚是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头发剪短,鼻子象是一颗纽扣。他妹妹尼娜是个四岁的小女孩,头发卷曲,胖乎乎的,身材矮得跟年龄不相称。他们醒过来,隔着小床的栏杆互相气冲冲地瞧着。
“哎呀呀,这两个不害臊的!”保姆嘟哝说。“规规矩矩的人早已喝完早茶了,你们呢,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阳光在地毯上,墙上,保姆的衣裾上快活地玩耍,仿佛邀人跟它一块儿游戏似的,可是两个孩子没有注意这些。他们一醒过来就心绪不佳。尼娜撅起嘴唇,做出一脸的苦相,开始拖着长音说:“喝茶呀!保姆,喝茶呀!”
万尼亚皱起额头,心里寻思:该找个什么借口来哭它一 场呢?他已经眫巴眼睛,张开嘴了,可是这时候客厅里传来妈妈的说话声:“别忘了给猫喝牛奶,现在她有小猫了!”
万尼亚和尼娜拉长了脸,大惑不解地互相瞧着,然后他俩一齐喊叫起来,跳下小床,只穿着小衬衫,光着脚,往厨房跑去,弄得空中满是他们的尖叫声。
“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猫下崽子了!”
厨房里长凳底下放着一只不大的盒子,这是斯捷潘给壁炉生火的时候用来搬运焦炭的。母猫正在盒子里往外看。她那张灰色的脸表现出极度的疲乏,绿色的眼睛以及狭长的黑色瞳孔显得劳累,感伤。……从她的脸容可以看出来,要叫她的幸福圆满,只差一件事了,那就是“他”,小猫的父亲,不在盒子里,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