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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大難四個字,此外甚麼形容與想像都按不上。惟大楚報與日本軍營不逃。大楚
報竟照常出版,這也是一種骨力,因不懾伏於日本軍,故亦不怕美國與重慶的飛
機。
此後逃往鄉下的人漸漸歸來,街上纔又成個市面。空襲仍舊有,地上的對空
砲火卻靜寂了,每拉警報,人們便四處逃躲。我先總是夾在人隊裡逃過鐵路線到
郊外。一次正到達鐵路線,路邊炸成兩個大穴,有屍體倒植在內,我不敢看它,
但是已經看見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聲裡,一架飛機就在頭頂上俯衝下來,發出
那樣慘厲的音響,我直驚得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聲愛玲。舊小說裡描寫這樣
的境地,只叫得一聲「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這樣的。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報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節踏青,
現在他們都四散歸去。有一婦女與我同行一條田塍路,看她二十幾歲,是個小家
小戶的人家人,我問她的姓名,住在漢口那一條街,家裡可有些甚麼人,又是做
的甚麼生意,而且告訴了她我是誰。我怎麼竟這樣的多說多話起來,只覺人世非
常可得意。
逃過鐵路線其實最危險,此後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裡躲避。洞裡白日幽暗,
只聽見外面悶鈍的飛機投彈,我萬念俱寂,似乎面前湧起一朵蓮花,它是歷史的
無盡燈。隨後警報解除,我出來到漢陽江皋閑撸В娗缛仗锂牬迓洌猿山鹕
世界,那警報解除的聲音也與剛才的悽厲大不相同,直是繁華得山鳴谷應。靠近
薛家嘴渡頭的小村落有賣酒食的,我進去喫飯,漢水的魚極新鮮。
空襲使我直見性命,曉得了甚麼是苦,甚麼是喜,甚麼是本色,甚麼是繁華
,又甚麼是骨力。愛玲原已這樣開導我,但空襲則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撻。天目山
有個寺,和尚先要挨毛竹板夾頭夾腦很厲害的一頓打,把他心裡的渣滓都打掉,
又史上記曹操為縣令,懸五色棒於門,專打強豪,今世要開太平,真亦要有這樣
的峻烈。
我變得很難被伺候,甚至被看作喜怒莫測。日本的豪傑之士,中國的三教九
流,或引我為同眨铱傂难e要暗暗叫一聲慚愧,因我到底是與他們不同的。我
寧是要學學愛玲的不易被感動,也做個神清氣爽的人。
池田三品他們悲歌慷慨,而我愈靜。日本歷史上的人物,他們佩服楠公,我
卻覺得德川家康好,他從戰國時代開出三百年一統之局,實與漢唐之以黃老得天
下為相近。但日本現在只有軍神。我見三品他們穿上軍服,刻連相貌亦變得很好
,且日本的佐官都是這樣的年齡,竟像解脫生老病死似的,這我也是覺得好,但
是神境我總不喜。
我在漢口時,一次去憲兵隊見福本准將,他正在大聲斥責部下,那種日本皇
軍的威力,使我想起西撸в浹e蜈蚣精兩茫路懦鼋鸸猓褜O行者罩在金光影裡團
團打轉。但是為何不做個本色的人?那樣的威力其實於身不親。又一次是三品報
導部長帶我到日本軍部指定的食堂,有日本料理與洋酒咖啡,漢口大轟炸後,四
近不聞人聲,我又不知此地是甚麼街,只覺好像海島上神道所棲之處,荷馬史詩
裡奧德賽遇見過的風景,但是於人世無親,怎麼亦及不得尋常巷陌。
中國人中,我是怕與士接談。池田介紹給我湖北省合作總社社長楊偉昌,是
個老實硬漢,絕不貪贓,每天都是鬥志滿滿的,但他與我說革命,說土地國有,
及對日本強硬,我聽著只覺無趣。因此我想起北伐時魯迅在廣州,他對騎馬執旗
的國民黨軍官,唱國際歌的校工,及普羅文學的戰士郭沫若,一概不以為然,這
裡纔正是有著魯迅的真價。蘇枺绿祀H烏雲帖裡有一首詩、
長垂玉筋殘妝臉 肯為金釵露指尖
萬斛閒愁何日盡 一分真態更難添
中華民國一代人江山有思,豈可一身裝滿革命。
我亦只是能淡泊。前時在上海辦中華日報及國民新聞,江北抗戰將領李明揚
,對人說我寫的社論對日本竟能如此嚴正,驚為異事,有人來說,我卻不想要與
他通聲氣。如今在漢口辦大楚報,又有華中抗戰區的密使來信求見,說慕岳將軍
讀了我的社論很表敬意,但我洠в斜匾娝乙嗖恢皆缹④娛钦l。此外中共
軍李先念那裡亦派人來接洽,希望我去延安考察,保證送我回來,我想去看看原
無不可,但勞師動眾則很不必,不如派總編輯關永吉去。還有福本隊長一次與我
說,我若有意思去重慶,他願派憲兵護送我到境界線,我知他說這話是用心如日
月,但我亦只謝謝他。
葉蓬的省主席一上任,即刻背棄了在南京對我的約束,我亦淡然。他且覺得
我在湖北於他不便,但我辦大楚報不以他為對手,他亦到底無法。楊偉昌大聲疾
呼要打倒他,結果反被他免了合作總社社長的職。我則知道形勢未可,且自立於
不敗之地,對葉蓬不生喜怒。我不過是比楊偉昌比葉蓬有對天理人事的謙遜。
。。
【戒定真香】
。网
【戒定真香】
莊子裡寫幾個形骸有殘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鐵拐
那樣的醜怪,亦可與年青漂亮的韓湘子何仙姑同列為八仙的,但亂世情意漂失,
便道德文章學問亦於身不親,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來,我倒成了個落落難合
的人了。
我這樣隨和,但與儕輩從來洠в幸馑己献鳎源嗣渴芷谕业娜说淖l責,我
亦怕這是我行動的條件不具。但與現在的賢達們,實在亦洠в猩觞N好弄頭。魯迅
在他的儕輩中最是個難相與的人,這一點我很能明白。即古來志存天下,開基創
業之主,亦是與市井之徒,連字都不識得幾個的人們共舉大事,而縉紳先生則於
他們完全無用。他們不得於儕輩,但是能與天下人為知己。我不如他們,寧是因
我對儕輩尚戀戀多有顧惜。
大楚報便也是排字鑄字印刷的工人小編輯小事務員等與我彼此相安,不費心
機,他們之中雖有笨的壞的眨さ模疾恢屡轿也粯贰N覍λ麄儯比對沈啟
無關永吉潘龍潛更有個朋友之意。沈關潘三人是我帶來,一個當副社長,一個當
總編輯,一個當撰述主任,對這三人是我也愛才,而他們也敬我憚我,但總不得
投機。
潘龍潛不過三十年紀,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愛,且又細緻,又
活潑,本性也諏崳鍪乱策施展得開。但他必要做個非凡的人,不知從那裡學
來了cynical 。我與他說,你就不要學cyn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
發見,我說你只好比一隻小雞在院子裡啄草覓食,忽然瞥見一條青蟲或甚麼了,
側起頭唧唧叫,兀自驚疑不已。他愛機鋒,我說話就用機鋒逼他,他著實佩服,
但知道我並不看重他所辛苦學得來的枺鳎傁霃奈颐媲氨荛_。
關永吉則是進步分子,但又只是讀了蘇俄的小說,因他原是個忠厚人,就當
真學起斯拉夫人下層社會的粗暴來。一樁事上他手,他就渾身緊張。他又要出週
刊,又要出叢書,又要領導編輯部同人,又要發展報館的社會服務,加上空襲,
更使他氣急敗壞。連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編輯部走不開,延
期又延期。我與他說,你把甚麼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驚奇」,編輯部已被你
殺得人仰馬翻了,你還不夠。從今起只許你聽令,不許你再貪多造作!他雖然知
道被我這樣說了就要當心,但是他不能靜,因為一靜下來他就要變得甚麼都洠в
。
沈啟無風度凝莊,可是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會做詩,原與廢名俞平
伯及還有一個誰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學術空氣及住家的舒服溫暖,在他
都成了一種沈緬的嗜好。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敚г谧郎瞎┥瘢难
肉之埽谒囆g邊外的就只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
我與啟無初來時未帶冬衣,不知漢口大冷,頭幾天大楚報尚未接收,一個朋
友送來五萬元,我先給啟無做了一件絲棉袍子,剛好如數。每日渡漢水,在漢陽
堤岸上走時,啟無儘埋怨絲棉袍子不夠熟,這也是不行呀,那也是不行呀,我聽
他念誦得多了,因道、「我還只穿夾衣,你可是問亦不問一聲。」又行李搬來漢
陽,一隻皮箱我與池田替換拎,啟無竟能安然,我拎了幾段路氣起來,說、「這
箱子裡多是你的枺鳎阋擦啵 顾坏昧嗔恕
漢陽縣長張人駿為我們在縣立醫院清出樓下兩個大房間,我與啟無永吉龍潛
四人居住,每日渡漢水去大楚報,早出晚歸。啟無每去朋友家坐夜晤言,尋找溫
暖,深更提燈换貋恚髟娪性啤复蠼魯嗳苏Z」,與他前時的塞外詩「五百年
有王者興」,皆是佳句。但我很少去朋友家,且不愛冗談,他說我是個難親近的
人。報館營業部的人亦奉承他,不奉承我,給他在漢口德明飯店開有個房間,下
班後他與永吉就去那裡迹#杂心菭I業主任來趨候,總是有情有味的。但我只
到過一次,略坐坐就走了,我真是個淡而無味的人。
啟無永吉龍潛都覺得我最能瞭解他們,但在我面前,他們總有一種不安。還
是龍潛曉得人情世故,但他逃了兩個月空襲,就回南京去了,剩下我與啟無永吉
。那關永吉,一日傍晚與沈啟無兩個回醫院,纔走進房裡,我問得一問為甚麼弄
得這樣遲,他目睛睒睒如牛,大聲道、「你可知道人家的死活!」我不響,當即
明白是啟無利用他向我報復。那次我差一點開除了永吉。我原想把大楚報交給他
們兩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