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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五四邉訒r代來的,如今只落得為官為商皆不如人。其中卻也有一位董先生
,致力學術,長年累月在尋資料,要依照漢書的體制著民國史,已成列傳若干篇
,在大荊我還見過有一碑文也是他撰的,看樣子他是漸漸要成為宿儒了。但是寫
歷史要有一代人的笑語,董先生缺少這個。我與他們,見面惟客客氣氣,從來亦
不玩。
尚有比他們年紀輕些,四十幾歲的教員當中,頗有幾個有才情的,可是又才
情太多。一個是鄭先生,家裏是樂清地主,北伐時他活動過,但他的家業與他的
人已多年來停滯破落了,變得沉緬於冗談,漸漸連他的嘴亦像是夢寐的囈語不清
。他卻又博極群書,前朝的掌故亦很熟,現代知識的水準亦很高。我聽他說科舉
,考秀才的文章要清通,考舉人的文章要才氣如江海,而中狀元的文章則要如絲
竹之音,我覺得非常好。可是那回金校長限制教職員領用信封紙,別人猶還可,
忽聽見鄭先生在走廊裏粗聲大罵,我著實喫驚,就把他的人打了折扣。這鄭先生
,每隔一兩禮拜必回家去,帶來一盒私菜,飯廳裏與同事一桌喫飯,他拿出私菜
,連表面人情亦不做,只顧他自己喫罷了,偏又他的喫相有似狗馬占住自己的槽
一心在喫,對周圍甚為嚴重。
鄭先生與曾先生最要好。這曾先生,單名一個猛字,教初中公民與國文,家
在茶山,就是上次我帶高中二年級學生與秀美去遠足過的地方。他當過陳獨秀的
秘書,雖已脫離多年了,仍說來說去說托派,因為此外他已一無所有。托派的人
往年我也見過,卻洠в邢袼@樣粗暴的,三日兩頭只聽見他在酗酒大罵,聽得慣
了,亦無人查問他是罵的那個,所為何事。他與鄭先生各有一個獨子在溫中讀書
,都當自己的兒子是偉大得了不起。此外有個教數學的陳先生,惟他年已五十,
應列入前面說過的老教員中,但他要找冗的對手還是只能找鄭先生與曾先生。他
以前曾拿數學研究過易經,現在卻比鄭先生還更憊茲茲,必要人聽他撰的對聯,
訴說他的處世做人,要你做他的知音。
這三人,本來思想不同,尤其曾猛是個草包,靠思想為活的,但是他們合得
來,因其洠涫且唬氵B曾猛的性如烈火,說話像汽車的排氣管放瓦斯,骨子裏
也與鄭先生陳先生一般是憊粗粗,所以不曾起衝突。他們常在鄭先生房裏,不然
就是在曾猛房裏,買來燒酒,拿花生米或醃肉過過,沉緬於冗談,形勢像是作長
夜之飲,但便是那飲酒亦洠в幸稽c慷慨相。
鄭先生的寢室就在我隔壁,我怕他來我房裏一坐就不肯走,寧可我先到他房
裏去一回。亡命以來,我是逢人皆和氣,學一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警戒
著不可與人爭是非,但不知鄭先生與曾猛從何看出我有著一點高不可攀的神情,
竟是對他們無慈悲。他們的存在,要向世人求證而不得,可比玉泉山關公顯拢
叫喊還我頭來,但我不能像普靜的與以一言點悟,這樣就要有不吉了。
一次是步奎拿一份試睿齺韱栁遥艺f有個字義不通,這句話也平常之極,焉
知是鄭先生出的睿麆偳梢苍谖曳垦Y,當即目露兇光,大聲叱道、「你是甚麼
枺鳎 顾呋厮约旱膶嬍遥殖鰜砹⒃诶认拢大罵不已。我一句亦不回口
。步奎氣道、「真可怕,一個人怎麼會這樣慘!」
還有曾猛我也樱噶怂J窃谒垦Y,我、步奎、鄭先生陳先生與曾猛五個
人,步奎是來尋我的,我已要走,卻因說了一句吳天五的古文有工夫,想不到曾
猛就裝醉大罵吳天五,我來不及拿話給天五收拾,已經夾頭夾腦罵我是資產階級
的走狗了。我與步奎回到我房裏,曾猛還在大罵,也是罵到廊下,聲音就像破鑼
破鼓,使我想起古詩裏有一句是「戰敗鼓聲死」。
十五年前我在廣西教書,同事也有是從時代的前線退下來的,都洠в邢襁@樣
子。時光真是不饒人,今又曾鄭的奇拔,乃至董先生的漸漸要學成通儒,乃至金
校長的勵精圖治,都是「斜陽餘一寸,禁得幾消魂」。
可是其餘許多教員,年紀多在四十以下,三十以上,單是教書養家,亦有很
要朋友的。他們既少野心,亦無卑屈,看來庸庸碌碌,卻熱絡現實,有市井之徒
的正直大氣,這就健康。牡丹雖好,全仗綠葉護持,他們與英雄美人倒是性情最
相近的。其中有一位教手工圖畫的陳先生,還有一位訓育主任方先生,他們家裏
我去過,都有世俗人情的好。我還與方先生上街去喫酒,用錢甚少,亦今天真是
風光撸б绷恕7较壬鷺非迦耍瑢τ栍魅挝冶緛碛谐梢姡矣炙菄顸h員,焉
知他這個人竟是不錯。
尚有少數新教員是步奎的一輩,剛從大學出來,最是他們身上鍾有抗戰時期
的朝氣。他們多思想左傾,但他們的好處有在是非之外。八年抗戰的性格是民間
起兵,使毛澤枺嘁娭捏@,不得不收起他軍事共產主義而與之合流。這雖是詐
術,但他的中下級幹部是真的謙遜了。前此從北伐末年到抗戰前夕,共產黨人都
悲慘決裂,夜嚕绾辏沁@回我在雁蕩山看見的三五支隊與他們政治指導員
,以及在溫州看見的馬驊他們,竟明淨無粗獷。這班年青教員思想固然左傾,但
他們在當面背後,提起金校長,或吳天五先生,或叫我一聲張先生,還比別人至
心在禮。一個人的品性與他的待你如何,是只要聽他叫你一聲的聲音,即可以曉
得的。他們是世人的子弟,亦即可以是天的子弟,天下大亂要出來真命天子了。
如今也真是時勢艱難,同事家裏連請人喫一餐便飯亦請不起,吸煙的人連一
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學生裝,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書,兩人
都賺薪水。一天下午我外婆家裏,獨自坐在阿嬤窗前階沿上,看著那破院子與堂
前間,與簡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陣心酸。我不要世上這樣貧窮破落!為著
愛玲的緣故,我要這世上是繁華的,貴氣的!這樣想著,我在小椅子上坐著的人
亦會一站站起來,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如今並不是「斜陽餘一寸」。如今的時勢是易經裏的第三卦、「屯,剛柔始
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寧。」而
隨即果然來了解放軍,只見遍地都是秧歌舞。
原來國軍的精銳,邱清泉黃伯韜等幾個軍團已在淮海戰場覆洠ВN桂系的
軍隊在武漢,蔣介石退居奉化,副總統李宗仁出主和議,未幾陳明仁與程潛叛變
,鄂湘並陷,桂軍亦盡。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三月,解放軍渡長江,毛澤枺目偣
擊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見周武王誓師孟津當年。
我料得第二次世界大戰,卻料不得中國竟然抗戰。料得德國日本敗戰後美蘇
將衝突,國共將內戰,卻料不得會是這樣的解放軍。因為抗戰與這次的解放軍皆
是生於中國歷代民間起兵的氣撸幨幦缣臁LJ溝橋事變與八一三事變當時,國
民政府當局如何應欽等,完全不信會發生這樣偉大的抗戰,而這次解放軍的破竹
之勢,亦是連毛澤枺枷氩坏綍羞@樣快。那八年抗戰與這次解放,皆真真是白
虹宵映,素臁箽U,民間聽說國民政府已出奔台灣,竟是糊里糊塗,連我是喜歡
推測時事的人,亦無想無念,這種糊塗是好比元旦這天的過得草草。
南京洠в械挚咕头艞墸虾:贾菀宦讽憫鹆x,解放軍晝夜趲程,望見前面
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們的游擊隊在安民籍府庫以待了。我與梁漱溟的通信
遂一時中斷。李宗仁代行大總統職務時,報上登載李的親筆信敦請梁先生出任行
政院長,梁先生拒絕了。他自上次國共和議失敗,即回四川北碚,專心辦勉仁書
院,來信聘我去當教授,就可寄來路費,這是我重新出世之機,焉知不到幾天,
經過南京武漢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絕,且溫州亦於五月裏解放了。溫州也是行政
專員響應起義,雁蕩山與瑞安鄉下的三五支隊於一日拂曉進城,再過一個多月,
康生的野戰軍纔開到的。
前人說兵敗如山倒,又曰、王者之師,有征無戰,看了這回的情形,真是這
樣的。歐陽修序五代史、「自古興亡之際,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是為不盡
人事者說,而今之史學家惟知事務與辯証法,卻是應該曉得尚有天命。毛澤枺
天之功以為己力,此所以天下至今未定。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曉。我在山河歲月裏所寫的,一旦竟有解放軍來證
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間起兵有這樣好,果然給我親眼看見了。秧歌舞是黃帝
的咸池之樂,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漢軍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與秦王破陣樂的生
於今天。
我受愛玲指點,纔曉得中國民間的枺骱谩5乙淮卧o瞿禪說玉蜻蜓裏志
貞哭臁某o,情之所發,到得無保留,卻能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與詩經一樣
是漢民族的,瞿禪到底亦不省,焉知倒是解放軍做了我的知己。山河歲月裏我寫
中國文明的興與賦,初次曉得「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個興字,不勝之喜,但是
君毅讀了亦不省,這更使我懷念初期的解放軍。
我研究得中國可以說洠в型恋亻g睿F在亦只須均田,而解放軍果然是行的
分田。我研究得中國的治道治術,周以前皆入於周禮,周以來直到今天只須是周
禮的翻新。其王官亦是王民,此即比代議制好,其產業政治軍事一體,立法司法
行政監察一體,亦比蘇維埃好,其尊王大一統,亦比聯邦制或中央地方集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