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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向她表示知己。
及我要密航來日本,熊太太拿給我一件她的皮大衣,教我託吳太太以二百美
金賣掉,就做我的路費。大衣在吳太太處擱了幾天,說洠в腥艘I,仍拿回去。
我只得向吳太太開口,請她幫忙錢,她叫我翌日去。翌日我去了,吳太太在梳頭
,我坐在旁邊聽她分說她的環境不比從前,她給了我港幣二百元。我好像弟弟對
姊姊的聽話。人家說李小寶如何吃得開,你請吳太太幫忙,她一定有辦法的,但
我相信吳太太。後來那路費仍是熊太太給了六百元,另外一個人幫了四百元,合
起一千二百元港幣,纔得成行。
兩年後吳太太來日本,住了兩個月又回香港,她臨走前一天我纔接得她的信
,心裏一驚喜,當即到新宿去看她,路上轉來轉去總有一小時,尋不見她的住處
,已經打算作罷了,卻見路邊有警察崗位,試問問看,豈知就在近頭。所以人之
相與,彷彿有天意,我若這次尋不著,就不會再去,吳太太不會再寫信,以後的
一段姻緣也就洠в辛恕
冬天吳太太又來日本,李小寶亦來,住在新宿一起。我大約一星期去看吳太
太一次,她那裏人多,我和他人不大打招呼,乃至和吳太太我亦不托熟,心裏想
她燒的好菜,但是洠в幸^。惟一次我與小寶說起粽子,正值舊曆過年,除夕吳
太太在灶間裹粽子,裹好了就來蒸熟它,直到夜深,他人都睡了,惟我陪她。中
國人夫婦就是生在這種過年過節家人的親情裏,不另外有愛情,但眼前這位吳太
太不是我的妻,也該是我的姊姊。
翌年春天,我與愛珍遂成了夫婦。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腳得要命。那天我從
清水市回枺敿慈タ磪翘挛绾锰鞖猓已Y洠в兴恕N蚁騾翘珖@了
一氣,說道、「火車經過鐵橋,我望著河水,當下竟起了自殺之意。」男人追求
女人說要自殺,最是可厭可笑,我也說時自己明明覺得在裝腔,如今提起,渾身
汗毛管還要豎起。愛珍聽我這樣說,她倒是當即承認。說道、「你不可這樣,我
今後還要望你呢。」她本來最會這樣的拿話勸人,說的又安詳又明達,可是此刻
她不覺臉上微紅,眼睛裏泛著笑意。隨後她伏在桌上寫信,見了我回過臉來,乜
起一隻眼睛,停筆對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頑皮。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廳
裏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著實難被收伏。
結了婚頭兩年裏,我與愛珍叮叮對對不絕。本來我一人租住在日本人家,非
常之清,現在卻好比落了凡塵,而且她依然不聽我的話。我今纔知道愛珍在香港
時的風光,這都是她自己說起來的,不防我聽了會多心,她這樣一個聰明人,竟
會這樣的糊塗。我想起她給我的路費二百港幣,當然要不樂。錢是小事,枉為我
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了解我,從來亦洠в锌粗剡^我。她這樣的對我無心,焉知
倒是與我成了夫婦。恰如說的、
有意栽花花不發 無心插柳柳成陰
但是後來我心境平和了,覺得夫婦姻緣只是無心的會意一笑,這原來也非常好。
而愛珍亦不到得那樣的無知覺,早在上海她家裏時,但凡眾人中有我,雖然
與眾人一樣,雖然亦不走近她。她總覺得我與眾人相異,而與她是這樣的相近。
我提起從前,愛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氣與我也合不來。我又想你
不夠魄力。」我問她怎見得我無魄力?她道、「纔來與我說要去重慶,後來卻洠
有去。」但我不去其實是我的倔強。我說、「所以你不曉得我。」又要不樂起來
。愛珍卻不理。她道、「這些年來我每見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
愛珍見我常常發脾氣,她亦不對嘴,惟一次她臨摹麻姑仙壇記學字,寫寫又
不依照碑帖了,我見她是寫的、「穿破十條裙,不知丈夫心。」
七
我自從與愛珍結婚,真是謫墮了紅塵。愛珍在日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為摺
反入國管理法令被拘留,還有兩次是受李小寶麻藥嫌疑的連累被拘留,結果都無
事出來了,而我所受的驚恐,彼時簡直像被五雷擊頂。我又哀痛,又發怒,經過
此番,還比經過政治亡命更為看破了浮世。並非厭煩了,覺得洠в幸馑剂耍
人生實在莊嚴,斷絕戲論。
我與愛珍雖已成親,但她還是強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樣。她
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奧澤,隔幾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寶的官司牽累
,及其後的生活艱難,使我與愛珍兩相扶助,恐怕到今天還各不相干。原來夫婦
的相敬愛,亦是生於義氣。
愛玲住在新宿,是李小寶租的房子。愛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說起來她男人
單身在外,做繼娘的豈有個不照應他的。小寶與之來往的幾個人我看樣子不像,
一日向愛珍直言了。愛珍聽了我的話,也在另覓住居要遷出,與小寶分開。可惜
遲得一步,李小寶因麻藥下獄,愛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眨椤N蚁騺響信
動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飯,到檢察廳,到麻藥課。如此一回又一回
,連同到入國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動。雖然結果無事,但是那兩三年裏,有
幾個強眨碳さ某霭嫖镞到時候又把愛珍的假名來登一登,有一個雜誌「全貌」
,且說到了我頭上來。
名譽的事,我不甚在意。一個人的名譽若那樣容易就會被毀損,那也不是甚
麼了不得的了。我連佛經裏的護法都為法委屈,何況護名。而且我的名譽在日本
人中已經太好了。開漢朝四百年天下的劉邦,未起時即名譽不見得好,連蕭何亦
不信他,說、「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我今大事未舉,而先已有小小的名譽
,這毋寧是我這個人已經快要洠в谐鱿⒘恕=柽@回來打破,也是天意,可惜洠в
被打破多少。
我有一個大缺點是君子的潔癖。我從小學以來受的教育,對於鴉片海洛因,
感情上有一種不可饒恕。可是看了李小寶這次,他竟洠в幸稽c抱愧。連愛珍說起
小寶這次的事來,亦洠в幸稽c道德上的責備。我聽了詫異而且生氣。但小寶這樣
的態度是對的。日本報上常有犯人被警察押走,雙手掩臉的照相,這都是善良之
人,可是這樣的善良之人遇見毛澤枺徒y統完結。中共可以輸出鴉片海洛因,亦
無傷大雅,而我以君子的潔癖來憎惡,在氣魄上就被毛澤枺Α
愛珍前次被拘捕眨椋說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該與小寶住在一起,但後來
一次連一點因頭都洠в校材盟P了二十天,愛珍氣得哭了。中國婦人本來激烈
,我是愛珍一哭就會起殺心。
愛珍被拘留時,一日我行至日比谷,春陽裏街上的電車與前面層層大廈,紫
氣靉靆,如蓬萊仙境,可是我想著愛珍,唉了一聲,不覺停下腳步,面前的街景
就像雷峰塔的搖了兩搖,因為白蛇娘娘被鎮之故。京戲裏落難之人穿的襤浚律
,亦是簇新的緞子伲瓉砣说馁F重,果然是這樣的。
我去拘留所面會,愛珍被一個警察開她出來,在鐵柵窗裏坐下,那種派頭,
亦好比是在畫堂前,於鼓樂中行步,於眾賓上頭就坐。愛珍是後來她在店裏賣酒
,立在櫃台裏與使用人一起,亦風神仍如當年,她的華麗貴氣是天生在骨子裏。
這樣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貴貧賤她。她自己就是天。文天祥被元兵俘虜北去,道
中作詩,有云、「天崩地裂龍鳳殂,美人塵土何代無。」我逃難在溫州時讀了很
震動,但是心裏不以為然,今更好得有愛珍在現前。
愛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撸ъ遏敚斎瞬恢z而殺之,孔子往視之
,曰、麟也,為之掩泣。真幸喜愛珍依然無恙。後來一回是愛珍在福生剛剛開了
一間酒吧,夜裏正上市,麻藥課忽又來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揚揚,像
風雨無情,摧了蜘蛛辛苦織成的網,她只說、「可憐呀,可憐呀!」而我在枺
,翌日纔知情,到麻藥課辦公廳去探望,她見了我紛紛淚落悲怒激越,當著麻藥
課的諸眾向我說、「我是最愛體面的人呀,他們為甚麼幾次要拉破我的體面!」
可是官司過後,她隨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進來房裏,把帳本與錢鈔一放,
衝過來一躍撲到我身上,雙手抱住我的項頸,身體懸空盪起。這是她老做,她的
人又大,我險不被撲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見她這樣頑皮
,我心裏喜慰,不禁要流淚,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的臉,這回她瘦了好些。
許多事情只能說是時撸蠹s我交進四十九歲是大敗流年,那年春天我、愛
珍、李小寶、及士奎夫婦撸展猓遗c愛珍新為夫婦,是我拗氣,她要我同拜觀
音菩薩我不拜。五月小寶就出事,以來兩三年,諸般順經,但也官司到底過去了
,連小寶也保釋回澳門去了。
小寶還是那付老樣子,一點不改,他這人還是有竄頭的。他不及前輩吳四寶
,是四寶比他心思細,眨さ牡胤奖人{皮,要緊關頭比他信實穩重。李小寶這
回是上了別人的當,而且有些地方變得不寫意,似乎繼娘還欠待他好。但愛珍仍
給他設法了保釋的費用及買飛機票的錢,然後叫坤生通知小寶女人不用來信,有
點像一刀兩斷。愛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願明心跡。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
人本來各有自身莊嚴,愛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簡太太與可成生前那樣敬重愛
珍,那樣深的交情,這對夫婦若在,曉得今天愛珍的艱難,幫忙閒話一句,但是
愛珍也洠в邢氲竭@些上頭來重新惋惜。對於知己尚且如此,對於不知己,她是更
譬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