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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得像墙一样。他穿着那身常穿的橄榄绿西装,衣服看上去太大了,差不多大了整整一号。帕尔瓦娜知道,纳比以这身西装为荣,他不停地抻袖子,抚平翻领,扯直裤线,可他身上有股子挥之不去的烧洋葱味儿,总也没办法清理干净。
“嗯,昨天霍梅拉王后来喝茶,还吃了点心呢。”马苏玛说,“看到咱家的装修这么优雅,她赞不绝口。”她乐呵呵地看着哥哥,露出一口黄牙,纳比低下头,瞅着茶杯哈哈大笑。在喀布尔找到工作之前,纳比帮帕尔瓦娜照顾过马苏玛,或者说,照顾过一阵子。可他做不来。对他来说那太难了。喀布尔就像纳比的逃亡地。帕尔瓦娜羡慕哥哥,可也说不上打心眼里妒忌他,即使他确实让人妒忌——她知道,他每月拿钱给她,并不只是出于愧疚。
马苏玛梳过头发,又抹了点眼影,纳比每次回来她都这样。帕尔瓦娜知道,她这样做只有部分原因是考虑到他,更多的是因为喀布尔,纳比是她与喀布尔之间的纽带。在马苏玛心里,正是纳比,让她与魅力和奢华有了联系,与城市的车水马龙和灯光璀璨,与那里的高档餐馆和王宫有了联系,不管这种联系是多么遥远。帕尔瓦娜还记得很久以前,马苏玛说过,她本来是个城里姑娘,却不幸落难到了农村。
“你怎么样?找到老婆了吗?”马苏玛顽皮地问。
纳比摆摆手,笑而不答,就像父母以前问他同样的问题时一样。
“哥,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喀布尔转转?”马苏玛问。
纳比带她俩去过一次喀布尔,前一年去的。他来沙德巴格接上她们,开车去了喀布尔,在城里的马路上到处转,带她们看清真寺、商业区、电影院和餐馆。他指给马苏玛看圆顶的巴格巴拉宫,它坐落在俯瞰城市的山上。到了莫卧儿皇帝巴布尔的花园,他把马苏玛从汽车前座上抬出,抱她去看巴布尔的大墓。他们三个人在沙贾汉清真寺做了礼拜,然后在一个蓝色泳池边上,吃了纳比给他们带的饭。这也许是出事以来,马苏玛过得最快乐的一天,帕尔瓦娜因此对哥哥心存感激。
“很快了,托靠安拉。”纳比说,一根指头轻轻敲着茶杯。
“纳比,你能帮我挪挪腿下面的垫子吗?哦,这样就好多了。谢谢你。”马苏玛叹了口气,“我爱上喀布尔了。如果可能的话,明天一大早我就会跑过去。”
“也许有一天吧。”纳比说。
“有一天什么?真让我跑着过去?”
“不。”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意思是……”马苏玛大笑起来,纳比也咧开嘴笑了。
到了门外,纳比把钱递给帕尔瓦娜。他侧倚着墙,点了支香烟。马苏玛在屋里午睡。
“我刚才看见萨布尔了。”他搓弄着指头说,“真是可怕。他跟我说了宝宝的名字。可这会儿我又忘了。”
“帕丽。”帕尔瓦娜说。
他点点头。“我没问他,可他跟我说,他想再娶一个。”
帕尔瓦娜扭头看着别处,假装不在意,却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我告诉你了,我没问,是萨布尔主动提的。他把我拉到边上。他把我拉到边上告诉我的。”
帕尔瓦娜怀疑纳比知道,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对萨布尔有意思。别看马苏玛是她孪生的姐姐,可最了解她的还是纳比。但是帕尔瓦娜又不明白,为什么他操这份心,告诉她这样一个消息。有什么用?萨布尔需要的是个没被拴住的女人,没有拖累的女人,能把全部身心奉献给他,给他儿子,给他新生的女儿。帕尔瓦娜的时间已经耗尽了。被占用了。她整个人生都搭在里面了。
“我肯定他能找到。”她说。
纳比点点头。“下个月我再过来。”他把烟头踩碎,和她道别。
帕尔瓦娜走进小屋,惊讶地看到马苏玛醒着。“我以为你还在睡觉。”
马苏玛慢慢地、疲倦地眨了眨眼,将目光移向窗外。
姐妹俩十三岁的时候,有时会替母亲去一趟邻镇拥挤的巴扎。街道是没有铺过的,升腾着新洒过的水的味道。她俩在巷道里闲逛,两边的摊位在卖水烟筒、丝披巾、铜壶或旧表。被杀掉的鸡倒挂着,在大块的牛羊肉上方慢慢地打着转。
在每一条回廊里,帕尔瓦娜都能看到,只要马苏玛一出现,男人们便两眼发直。她看到这帮人努力想表现得无动于衷,可他们的眼神流连不去,根本无力挪开。要是马苏玛朝他们那个方向瞟上一眼,他们便像白痴一样喜不自胜,想像着和她共有了一时之乐。她让谈话的只说半句,吸烟的只吸半口,便戛然而止。她让一个个膝盖抖颤,让一只只茶杯泼溅。
有时候马苏玛无力应对,好像羞怯难当,便告诉帕尔瓦娜,她想整天待在家里,不愿意被人看来看去。在那些日子里,帕尔瓦娜觉得,也许在内心深处,她姐姐隐隐约约地懂得了,她的美是一件武器,一支上了膛的枪,枪口却对着她自己的头。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受人注目还是让她喜在心里。大多数情况下,她乐于小试牛刀,演练一下自己的力量,只用一个转瞬即逝却工于心计的微笑,便足以让男人方寸大乱,瞠目结舌。
看了她这样的美貌,眼睛会长水疱的。
别忘了还有帕尔瓦娜。她胸部扁平,面色灰黄,在马苏玛身边躲躲闪闪。她头发卷曲,脸糙皮厚,神情沮丧,还有那粗壮的腰身和男人般的肩膀。一个可悲的影子,受着双重的折磨,一边是妒忌,另一边是兴奋,因为她在和马苏玛一起被人观看,分享他人的目光,就像低处的一株草,吸吮着灌溉过百合花的水流。
从出生到现在,帕尔瓦娜坚决不肯和姐姐一起站到镜前。在马苏玛的脸旁边看见自己的脸,如此直接地看到自己始终遭到拒斥的原因,必会使她的希望灭绝。可是出了门,每一只陌生的眼睛都是一面镜子。她无处可逃。
她把马苏玛搬到外面。两人坐在帕尔瓦娜挂起的吊床上。她检查了一下,看是否摞好了垫子,好让马苏玛舒舒服服地背靠着墙。夜晚是宁静的,只有蟋蟀吱吱的叫声,夜晚也是黑暗的,只有几扇窗透出微弱的灯光,而月亮缺失了一角,铺洒下纸一样的白光。
帕尔瓦娜把水灌进水烟壶的烟瓶,取两块火柴头大小的鸦片膏,再捏一撮烟丝,混起来揉一揉,放进水烟壶的烟碗。她把炭放到金属的烟盘上点燃,然后把水烟壶递给姐姐。马苏玛叼住烟管,深吸一口,斜躺到靠垫上,还问能不能把脚搁在帕尔瓦娜的大腿上。帕尔瓦娜伸手搬起那两条软绵绵的腿,放到自己的膝头。
马苏玛吸着烟,脸渐渐松弛了,眼皮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歪到了一边,声音也变得慵懒,漠然。一缕笑意在她的嘴角浮现,古怪,倦怠,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沾沾自喜。每当她这个样子的时候,她俩便不再讲话。帕尔瓦娜听着微风在吹,水在烟壶里咕嘟作响。她仰望群星,头顶烟雾缭绕。沉默是愉快的,无论是她,还是马苏玛,都不急着用多余的话,来打破这沉默。
后来是马苏玛开了口。“帮我做件事行吗?”
帕尔瓦娜看看她。
“我想让你带我去趟喀布尔。”马苏玛慢慢吐出一口气,烟打着转,绕着圈,眨眼之间就变换了形状。
“你当真吗?”
“我想看看达鲁阿曼宫。上次咱们没有机会去。也许可以再去一趟巴布尔墓。”
帕尔瓦娜凑近了,观察马苏玛的表情。她想找出顽皮的迹象,可是在月色下,她从姐姐眼中看到的,只有平静和坚定的目光。
“至少要走两天。也许三天。”
“想像一下纳比脸上的表情嘛。咱们站到他门口,给他来个惊喜。”
“都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马苏玛无精打采地甩了甩手。“他说过他住哪一片。咱们敲敲街坊的门,问一问就行了。又不难。”
“那咱们怎么去?马苏玛,你现在这个样子。”
马苏玛从嘴里扯下水烟壶的烟管。“你今天到外面干活的时候,谢基卜毛拉来了,我跟他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我告诉他,咱们要去喀布尔待几天。就你和我。最后他给了我祝福,还有他的骡子。所以你看,都安排好了。”
“你疯了。”帕尔瓦娜说。
“好了,我就想要这个。我的愿望就是这个。”
帕尔瓦娜摇摇头,回身靠墙坐好。她的目光飘飘荡荡,升入了暗云斑驳的夜空。
“我等死等得好无聊,帕尔瓦娜。”
帕尔瓦娜一声长叹,看着姐姐。
马苏玛把烟管拿到嘴边。“求你了。别拒绝我。”
十七岁时的一个清晨,姐妹俩并排坐在大橡树的高枝上,脚在空中摆荡。萨布尔要来提那事了!马苏玛尖声细语地说道。
提哪事?帕尔瓦娜问。她没听明白,至少没有一下子听明白。
好吧,不是他,当然不是。马苏玛用一只手捂住嘴,笑着说。当然不是。是他父亲要来提亲了。
现在帕尔瓦娜明白了。她的心跌进了冰窖。你怎么知道?她张开麻木的双唇问道。
马苏玛打开了话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