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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下人听着!奉主公之命:明晨卯时前,每人须交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药一根。万万不可忘记,务必于卯时前交来。”
这话反复说了两三遍,俄顷,人声寂然,周遭随即一如方才,恢复冬夜的宁静。静寂中,只有灯油嘶嘶作响。火苗像条红丝绵,摇曳不定。五品把个哈欠硬是忍了回去,旋又沉入胡思乱想。——既然提到山药,准是要做山药粥才叫拿来的。这么一想,刚才只顾注意听外面而暂时忘却的不安,不知什么工夫,竟又潜入心头。而且,比方才尤为强烈的是,他不愿过早就把山药粥吃个够。这念头偏生跟他作对,总在脑中盘旋,不肯离去。“饱尝山药粥”的夙愿,要是这样轻而易举就兑现,几年来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盼到今天,岂不白费力气了么?倘如办得到,但愿事情能这样:突然来个什么节外生枝,山药粥暂时喝不成,等除掉麻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再喝它个够。——五品的心思就像“陀螺”一样,滴溜溜总围着一处转,这时,因旅途劳累,不知不觉酣然睡去。
翌日清晨,五品一睁开眼,便惦记起昨夜的山药一事,所以什么都不顾,只管先打开格子板窗。这才发现自己睡得人事不知,怕是已过了卯时吧。院子里铺着四五张长席子,上面堆了两三千根圆木似的东西,像座小山,竟有那斜伸出去的桧皮房檐一般高。定睛一瞧,五尺长三寸粗,齐刷刷的尽是大得出奇的山药。
五品揉着惺松的睡眼,四下看过来,简直目瞪口呆。借大的院子里,好似新打的桩子上,接连安了五六口能盛五石米的大锅,穿着白布褂子的年轻使女,不下几十人,围着大锅忙乎。烧火的,掏灰的,将白木桶中“甜葛汁”舀到锅里去的,人人为熬山药粥,忙得不可开交。锅下冒出的青烟,锅内升腾的热气,同尚未消尽的晓霭融成一片,广阔的庭院整个儿笼罩在灰蒙蒙之中,甚至辨不清物事,惟有锅下熊熊燃烧的烈焰,发出红通通的亮光。所见所闻,乱乱哄哄,就像着了火打起仗似的。五品这时才想到,熬山药粥竟用这样大个儿的山药,在这样大家伙的锅里煮!而自己,就为喝这口粥,才巴巴儿地从京都跋涉到越前的敦贺来。这一切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我们五品那值得同情的胃口,其实,这时早已倒掉了一半。
一小时之后,五品同利仁,同利仁的岳丈有仁,共进早膳。面前,一个带梁的大银锅里,漫然如同海水般装了满满一锅的,就是那可怕的山药粥。五品方才已看见几十个年轻后生,灵巧地使着薄刃刀,将堆得房檐高的山药,从一头麻利地切碎。然后,那些使女跑来跑去,你来我往,把切好的山药拾摄起来,放进一口口大锅里,拾摄起来,再放进去。最后,等到长席上的山药一根不剩的时候,便见几团热气,混合着山药味,甜葛味,从锅中冉冉升腾到晴朗的晨空。目睹这一切的五品,此刻面对着银锅里的山药粥,不等品尝,就已觉得腹满肚胀,恐怕一点也不夸张。——五品面对银锅,难为情地揩着额上的汗水。
“这山药粥,您从未喝个够。现在不用客气,只管喝吧。
岳丈有仁吩咐童儿们,又在桌上摆了几只银锅。每锅的山药粥,都满得几乎溢出来。本来就红通通的鼻子,现在越发红了,将锅里的粥盛出一半倒在大土钵里,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家父也说了,务请不要客气。”
利仁从旁不怀好意地笑道,劝他再喝一锅。吃不消的,只有五品。说得不客气,这山药粥,打一开始他就一碗都不想喝。如今,他捏着鼻子,勉勉强强才喝掉半锅。若再多喝一口,恐怕不等咽下去就会吐出来。话又说回来,倘若不喝,等于辜负利仁和有仁的一片厚意。于是,他又闭上眼睛,把余下的半锅喝掉了三成。最后,连一口都难以下咽了。
“实在感谢不尽。已经足够了。——哎呀呀,实在感谢不尽。”
五品说得语无伦次。显然他已尴尬透顶。胡子上,鼻尖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子,简直不像在寒冬季节。
“吃得太少啦。客人显然客气哩。喂喂!你们在干什么呐?”
童儿们随着有仁的吩咐,又要从银锅往土钵里盛粥。五品挥动着两手,像赶苍蝇一样,表示坚辞之意。
“不能要了,已经够了。……太失礼了,足矣足矣。”
若不是利仁这时指着对面屋檐说:“瞧那边!”有仁说不定还会劝个不停,要五品喝山药粥。幸好,利仁的声音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到那座房子上。朝阳正洒在桧皮聋的屋檐上。炫目耀眼的阳光下,老老实实坐着一只毛色润泽的畜类。一看,正是前日利仁在荒郊枯野的路上,捉住的那只阪本野狐。
“狐狸也要吃山药粥哩。来人哪!赏它些吃的!”
利仁的吩咐当即照办。狐狸从屋檐上跳了下来,直奔院子去吃山药粥。
五品瞧着狐狸吃山药粥,回想起来此之前的自己,心中充满依依之情。那是受许多武士愚弄的他。是挨京都娃儿辱骂“你个酒糟鼻子!算什么东西2”的他。是穿着褪了色的短褂和裙裤,像条丧家之犬,仿俊在朱雀大路上,可怜而孤独的他。但同时又是将饱餐一顿山药粥的夙愿,独自珍藏在心的幸福的他。——他放心了,可以不必再喝山药粥了,同时觉出,满头的大汗,渐渐从鼻尖上干了起来。虽说天气晴朗,敦贺的早晨,依然寒风刺骨。五品忙不迭刚捂住鼻子,便冲着银锅,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一九一六年八月)
艾莲 译
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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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
芥川龙之介
那时我刚刚结束远洋航行,雏妓(军舰上对见习军官的称呼)好容易快要自立了。我乘的a号军舰驶进了横须贺港口。第三天下午,大约三点来钟,响亮地传来通知上岸的人集合的号声。记得该轮到右舷的人上岸了。大家刚在上甲板排好,这一次又突然响起了全体集合的号声。事情当然不同寻常。不了解内情的我们,一边走上舱口,一边互相说着:“出了什么事?”
全体集合之后,副舰长说了大致这样的话:“……最近舰里发生过两三起丢东西的案子。尤其是昨天镇上钟表店的人来的时候又丢了两只银壳怀表。今天要对全体人员进行身体检查,同时检查一下随身物品……”钟表店的事情是初次听说的,至于有人丢东西的事,我们早有所闻。据说一个军士和两个水兵都丢了钱。
既然是检查身体。大家都得脱光衣服。幸而方交十月初,漂在港内的红浮标受着烈日照晒,看上去使人觉得还像是夏天呢,所以这也算不了什么。感到尴尬的是那些打算一上岸就去逛的伙伴们,一检查,就从兜里翻出了春画什么的,局促不安地涨红了脸也来不及了。有两三个人似乎还挨了军官的揍。
一共有六百人呢,检查一遍要耽误不少工夫。真是洋洋大观。六百个人都脱了衣服,把上甲板排得水泄不通。尤其是脸和手腕子都黑黝黝的轮机兵,由于这次失盗,他们一度遭到嫌疑,这会子连三角裤衩都扒了下来,气势汹汹地要求查个仔细。
上甲板正闹得天翻地覆,中甲板和下甲板已开始检查起随身物品来了。每个舱口都派了见习军官来站岗,上甲板的人当然一步也走不下来。我刚好负责下甲板,就和其他伙伴一道去检查水兵的衣囊和小箱子什么的。自从上了军舰,我还是头一遭干这种事儿,既要摸摸横梁后头,又要把放衣囊的搁板里边翻个遍,比想象的要麻烦多了。后来,跟我一样当见习军官的牧田,好容易找到了赃物。怀表和钱一古脑儿都在姓奈良岛的信号兵的帽盒里。据说其中还有服务员丢失的那把柄上镶着蓝贝壳的小刀呢。
于是下令“解散”,接着就要求“信号兵集合”。其他伙伴就别提有多么高兴了。尤其是曾经被怀疑过的轮机兵,更是欢喜万分。可是信号兵集合后才发现奈良岛不在。
我缺乏经验,对这方面的事一无所知。据说在军舰里,有时会出现找到赃物而抓不到犯人的情况。当然,犯人已经自杀了,十之八九是在煤库里上吊,几乎没有跳海的。不过,我乘的这艘军舰听说还有用小刀剖腹的,没有死掉就被人发现了,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正因为如此,奈良岛失踪的消息好像使军官们吓了一跳。特别是副舰长那个慌劲儿,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的脸色变得刷白,那种担心的神情,看上去怪可笑的。上次打仗的时候,他还曾以骁勇驰名呢。我们看着他,互相交换轻蔑的眼色,心想:平时还净讲什么精神修养呢,怎么竟惊慌失措成这个样子。
副舰长一声令下,我们立即在舰内搜查开了。这时沉湎在愉快的兴奋当中的,恐怕不只是我一个人。这就好比是着火时看热闹的那种心情。警察去抓犯人的时候,不免要担心对方会抵抗,军舰里却决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们和水兵之间严格地存在着等级之分——只有当了军人才能知道这个界线是多么清楚。对我们来说,这是个极大的仗势。我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跑下了舱口。
牧田也是这时跟我一道下去的伙伴中的一个,他兴致勃勃地从背后拍我的肩膀说:“喂,我想起了那次逮猴子的事儿。”
“唔,今天的猴子没那么敏捷,放心好了。”
“可别麻痹大意,让他跑掉了。”
“左不过是一只猴子,跑就跑呗。”
我们边说着笑话,边走下去。
那只猴子是远洋航行到澳大利亚时,炮长在布里斯班跟人要来的。航海途中,驶入威廉黑文港的两天之前,它拿了舰长的手表销踪匿迹。于是整个军舰闹得人仰马翻。一方面也是因为长途航行中大家正闲得无聊,炮长本人自不用说,我们连工作服也没换,全体出动,下自轮机舱,上至炮塔,都找了个遍,这场混乱,非同小可。其他人讨来和买来的动物也不少。我们跑去时,一路上又是给狗绊住,又是塘鹅叫,用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