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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堂的答道:“正是。这亭子原是官的,我们不过借着卖茶,后面的房子乃是小店自己盖的,以备安寓来往客商的。今日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冯先生在这里包整酒筵请客呢。”宝玉又问道:“才刚儿听见琵琶响,就是后面房里弹的么?”走堂的道:“正是呢。”宝玉又道:“可是什么人弹呢?”走堂的笑道:“我的老爷,我看你老的年纪也有十八九了,怎么还是这么怯呢?弹琵琶的无非是媳妇儿罢了,还有什么人呢!”湘莲听了笑道:“你莫笑话他怯,他本来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他可知道什么叫个媳妇儿呢。”走堂的笑道:“既是如此,你老何不叫他老见识见识呢?我们小店这正房之后还有三间小敞厅儿,又雅静,酒席也是现成的,叫两个媳妇儿来,唱一唱,乐一乐,化不多几个钱儿罢了。”湘莲听了点头笑道:“你既然说的这样热闹,你就去打扫厅儿去罢,收拾妥了,你再来领我们进去。”走堂的听着,喜的眉开眼笑的,连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宝玉埋怨道:“柳二哥,咱们千辛万苦的到此是作什么来了,你怎么又高兴闹起嫖来了呢?”湘莲听了笑道:“怪不得走堂的说你怯,果然怯极了。难道听听曲儿就算是嫖了吗?”宝玉笑道:“虽如此说,我只怕尤三姐姐知道了有些儿不妥。”湘莲听了大笑,道:“罢哟!你很不用替我操心,我那里有你那么怕的要紧呢!”宝玉正欲回言,只见走堂的笑嘻嘻的走来道:“收拾妥当了,请二位老爷进来罢。”于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转过了屏风,但见院内车轿俱有,上面三间正房,两边六间厢房,旁有一月洞门。走堂的将他二人引进月门,绕到正房的背后,果有三间小敞厅,十分精雅。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儿上对面坐下,吩咐走堂的先送上果碟儿,煨了暖酒来。二人先对饮着,候叫了弹唱的人来,再随便上菜。走堂的一一答应,送上酒果,各自叫媳妇去了。
这里,湘、宝二人斟酒对饮。原来这敞厅正对着正房的后窗,相离不远。忽闻管弦顿歇,内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冯,妙极了!你昨儿还哄我说他是初到青楼,尚未学唱,你听方才的‘小耗子上灯台’唱的如何?就是久经大敌的唱手,也不过如此罢了。”又听一人笑道:“今日原是诚心诚意敬大爷的,大爷既然听着好,这就是小弟的福气到了,总望你替我们成全了这件事,日后教你乐的日子多着呢。”宝玉听了,悄悄的向湘莲笑道:“你听见了没有?这两个冤桶到底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这个唱的人又不知是怎样的个玉天仙儿,待我去在窗户眼儿里偷着看他们一看。”湘莲笑道:“罢哟,看仔细惹出事来。”宝玉摇手道:“不相干,不过是个妓女罢了,难道是谁家的内眷怕人看不成!”
说着,他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窗纸,朝里偷着一看。只见正中桌儿上对面坐着两个少年,衣冠齐楚;两旁分坐着三个妓女,俱皆衣裙华丽,香艳可观;东边的一个面貌有些相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来。心下正然惊疑,只见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冯,将来我替你们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么谢我呢?”又见下面坐的少年笑答道:“那也看大爷罢了,要教他怎么谢,他敢不怎么谢么?”又见上面的少年笑道:“我想将来我替你们成全了好事之后,那就有个名分在内,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若趁着此时尚未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怀里,喂你一个皮杯儿让我看着,这么一乐,就算他谢了我了,好不好呢?”又见下面的少年笑道:“大爷说的倒好,只是太寒碜了些儿,只怕他未必肯呢!”又见东边的面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个什么样儿呢。”又见那上面的少年笑道:“罢哟!你们不用撇清了,依我说,你趁着小秦儿不在这里,乖乖儿喂他个皮杯儿,这还是你的造化,过会子小秦儿回来了,只怕比这个更甚的玩意儿还要闹出来呢,可看你依不依?”又见下面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爷不用说了,想来他自己也断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个皮杯儿你看,也是一样罢了。”说着,便噙了一口酒走过东边来,将那面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怀里,不容分说,搬过脸来嘴对嘴儿喂了下去。
宝玉在窗外看的忘了情,不觉大叫一声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来,只听里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大胆,在这里偷看呢?”“吱喽”一声,窗子早已推开了。两个少年一齐大怒道:“你们是两个做什么的人?在这里混笑的是什么?”湘莲正在独酌,忽听有人开窗叱问,便有些儿不悦,忙答道:“你们自吃你们的酒,我们自吃我们的酒,我们笑我们的,与你们什么相干呢?难道你们还管住我们的笑不成?”只见那两个少年齐道:“胡说,你们既然笑你们的,为什么笑到我们窗根底下来了?你瞧瞧这窗纸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吗?你瞧他的胆子比天还大,还在那里没事人儿似的笑呢么。”湘莲仔细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那里搂着肚子笑道:“嗳哟,乐死我了,我今儿才见了世面了。”那少年大怒道:“你们听听,说的好听不好听?那里来的野黄子,也不打听打听就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
湘莲听了大怒,道:“你们这俩东西,满嘴里混唚的是什么?
你们不过是叫了两个婊子在这里弹唱罢了,就是我们这位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着看了一看也不为过,怎么你们就骂起来了,难道是偷看了你们家的内眷了吗?”两个少年听了,一齐大怒,道:“好个野黄子,越发信嘴儿胡唚起来了。小厮们过去,快把这两个野黄子拿绳子拴了,带到衙门里去!”湘莲听了大怒,扑的蹿到窗下,揎拳掳袖,势将用武。
忽见从门内走进一个少年来,忙问道:“大叔怎么了?什么人这样胆大?等我瞧瞧他头上有几个脑袋!”湘莲一见,认得是秦锤,忙叫道:“来的不是秦鲸卿兄弟么?”秦钟仔细把湘莲看了一看,乃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么?”宝玉刚然止了笑,见湘莲和两个少年闹起来,正待也要发话,忽见秦钟进来和湘莲厮认,忙也高声叫道:“秦鲸卿,你在那里来,教我好想啊!”秦锤听了,仔细一看,认得是宝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骂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他就是你们家的宝二叔。”贾珠、冯渊二人听了,一齐发起怔来。
宝玉便问秦钟道:“这位到底是谁?”秦钟道:“他就是令兄珠大爷,你怎么就认不得了?”宝玉听了,便一手拉了秦钟的手,从窗台上跳了进来,便给贾珠请安。贾珠也便将宝玉揽在怀内,兄弟二人大哭起来。这里柳湘莲也从窗台上跳了进来,忙与冯渊作揖陪礼,各叙姓名。又将珠、宝兄弟劝祝冯渊忙吩咐小厮另整酒席,回头一看,早见那三个妓女躲的连影儿也不见了。你道为何?原来夏金桂眼尖,自从贾珠开了窗子叱问之时,他就早已瞧见了宝玉,心中正在惊疑,又听秦钟叫出口来,羞的他无地自容,忙拉了他同伴的二人,跑到厢房,把门插上了。
这里贾珠搀起宝玉来,又与湘莲叙过了礼,便问他二人的来历。湘、宝二人遂将跟随僧、道出家,以及到了太虚幻境之后复来地府求亲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贾珠听了大喜,也将自己并冯渊、秦钟的原委一一的告诉了宝玉。遂唤从人套车,大家早些回府。冯渊忙拦道:“宝二爷、柳二爷今日初到,小弟本不成敬意,不敢攀留。但只是车少人多,难以乘坐,不如先差人回去,替老太太叩喜,先送个信儿,再备几匹马来,进城也觉观瞻些。求大爷宽坐一会儿,索性终了席再回去何如?”
贾珠听他说的有理,便先差小厮回去报信。
这里冯渊又命人换了酒席,大家叙礼就坐。冯渊挨次送酒已毕,便问小厮道:“他们三人那里去了?”小厮向厢房丢了个眼色,向跟前凑了一凑,低声道:“夏姑娘请爷说话。”冯渊听了笑道:“宝二爷、柳二爷都不是外人,怎么又作起怪来了呢?”宝玉笑道:“他们既不肯见外客,冯大哥也就不必张罗。方才小弟已经在窗外领教过了。”说的冯渊哈哈大笑起来,道:“二爷你可说说,令兄淘气不淘气呢!”贾珠听了也笑起来,道:“不说你自己不尊重,怎么倒赖到我身上来了。我劝你乖乖儿的把他们叫出来罢,这会子又害起羞来了!”冯渊听说,便笑着向厢房去了。
这里贾珠又问秦钟道:“你找的那个崔公子可找着了没有?”秦钟答道:“已经找着了,他说他身上的衣帽褴褛,不好来见,明日教我把衣服借与他几件,他穿了,亲到衙门里去叩见去呢。我想,宝二叔此来求亲,姑老爷、姑太太断无不允之理,大叔可就趁着这个机会回明了姑老爷,将冯大哥、崔公子之事一并替他们成全了,三喜临门,岂不更热闹呢!”贾珠点点头儿。宝玉忙问什么事?贾珠遂又将夏金桂、张金哥的原委述了一遍。宝玉听了,吃了一惊,乃悄向贾珠道:“我适才瞥见彼妇面庞十分可疑,令听其名,果然就是他。这可怎么处呢?”
贾珠听了,也吃了一惊,道:“你认得他么,你说他到底是谁呢?”宝玉道:“他就是表兄薛蟠之妻,生前本不正道,因暗害香菱,自己误服毒药而死的。”贾珠听毕,也就呆了半晌,忽然把腿一拍道:“天网恢恢,我们这个老冯就是为买香菱被薛蟠倚财仗势白打死的。后来告到阎王案下,稽查册籍,因薛蟠阳禄未尽,暂将此案悬搁。如今已是生米作成熟饭了,势难挽回,不如明日将错就错的回明了姑老爷,就将夏金桂配了冯渊,以当薛蟠抵命之罪,了结此案。我想薛蟠表弟既有了香菱,何必要此不贞之妇为妻呢?”宝玉、湘莲、秦钟三人听了,齐声说:“好。”
正在谈论之间,只见冯渊面有愧色,讪讪的进来道:“小弟的敬意不诚,我们的那一个忽然受了风寒,心口里疼得狠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