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然间萦绕在心头。多希望他们是结婚十年的老夫妻呀。多希望他们就像现在一样逛大街,只是公开自然,毫无恐惧,拉几句家常,买几件什物。而他更希望的,是他们有个地方单独耽一会儿,不至于每次见了面,总觉得做爱像是个义务。倒不是这会儿,而是第二天,他想到该把查林顿先生的房子租下来。他跟朱莉亚提起这想法,不料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们全清楚,这样做简直是发疯,好比成心朝坟墓走近了一步。现在他坐在床边等着朱莉亚,心里又想起爱护部的地下室。真怪,那命定的恐怖,就在他的脑际时隐时现。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这样的恐怖准出现在死亡的前面,一如九十九准出现在一百的前面。这样的结局无可逃避,或许只能够推迟;不过事实上,人却总自觉自愿地做些事,导致这样的结局早发生。
这时,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朱莉亚一下子闯进来。她带了个棕色帆布包,在部里他有时见她上下班时背着它。他走上前去搂住她,她却只匆匆比划了一下……也因为手里还提着那个工具包。
〃等会儿,〃她说。〃看我带来了啥东西。带了鬼胜利咖啡?我知道你会带。扔了它,我们不要啦。瞧这个!〃
她跪下身来,打开工具包,把上面塞着的螺丝刀跟扳手统统掏出来。工具的下面,有几个干干净净的纸包儿。她把第一个纸包儿递给温斯顿,他只觉得怪怪的,朦胧间仿佛挺熟悉。那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样子有点像砂粒,拿手一碰,便软软地陷进去。
〃是糖?〃他问。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还有块面包……货真价实的白面包,可不是我们那种鬼玩意儿!一小罐果酱!还有罐牛奶……看哪!搞来这东西,才叫我洋洋得意哩!我得拿粗布给它包起来,因为……〃
用不着告诉他为什么。那香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那浓浓的香味儿,仿佛从他的孩提时代传过来,如今也偶然闻得到……趁着哪家房门没撞上,能在什么走廊闻得到;在人头簇动的街道上,能满心神秘地闻得到……闻了一下,一忽儿便消失啦。
〃咖啡,〃他喃喃道,〃真正的咖啡。〃
〃核心党的咖啡。有一公斤哩,〃她说。
〃咋搞得着这些个东西?〃
〃全是核心党的呗。那帮猪什么没有呀,什么都有!当然啦,服务员勤务员什么的,总能挤一点……看呀!我还带来一小包茶叶哩!〃
温斯顿蹲在她身边,把那纸包撕开了一个角儿。
〃真正的茶叶呀……不是黑莓叶子。〃
〃最近茶叶可不少哩!他们占了印度还是哪儿,〃她含含糊糊地说。〃不过听我说,亲爱的。我要你转过身去三分钟。去,坐床那边,别离窗户太近啦!我叫你转身再转身!〃
温斯顿透过薄纱窗帘,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院子里那红胳膊女人,还是在洗衣盆跟晾衣绳之间忙来忙去。她从嘴里再取出两只衣服夹,又深情地唱了起来:
人家说时间能够治创伤,
人家说日子久了会遗忘;
却不道笑靥和泪太栖徨,
落得个天地悠悠空断肠!
这废话连篇的歌曲,她居然唱得挺熟。歌声伴着夏日甜美的空气飘上来,动听得很,带着种幸福的忧郁。看那架势,假若六月的傍晚无穷无尽,要洗的衣服没完没了,她会心满意足地在这儿呆他一千年,晾她的尿布,唱她的烂歌。温斯顿觉得好生奇怪,他还没听过哪个党员没来由一个人唱起歌来。这样做便有一点子不正统,怪得容易招危险,好比自言自语一个样。或许只有你马上被饿死,才会觉得该唱歌罢。
〃可以转身啦!〃朱莉亚道。
他转过身,一时快认不出她来了。满以为会看到她赤身裸体,然而她没有。那变化,比赤身裸体还叫他吃惊。她在脸上用了化妆品。
她准是溜到无产者区的什么小店,买到了全套化妆品。嘴唇涂得鲜鲜红,脸蛋抹得光亮亮,鼻子给她扑了粉,眼睛下面也搽了什么,叫眼睛显得加倍地明亮。她化妆的技术并不高,可温斯顿的标准也够低啦。他还没见过党的女人会在脸上化了妆,这样的事情他想也想不来。真是惊人,她变得比从前漂亮了许多。只消来上点涂脂抹粉的小技巧,她不仅显得更好看,而且更有女人相。她短短的头发,她男孩一样的工作服,只能使这样的印象有增无减。他把她搂在怀里,只觉得一阵合成紫罗兰香味扑进鼻孔。他想起那间晦暗的地下厨房,没牙老太太黑洞洞的嘴。那婆娘用的也是这种香水,不过这当儿,那又有什么要紧。
〃还用了香水!〃他说。
〃是呀亲爱的,还用了香水。你知道下边我要做什么?我要弄他件真正的女儿装,才不穿什么鬼裤子。我要穿……长统丝袜!高跟鞋!在这屋子里……我要做女人!才不做党的同志哩。〃
他们脱下衣服,爬上了那张大木床。他也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脱光了身子。他的身体好生苍白消瘦,腿肚子青筋毕露,膝盖上长了白斑,这副德行,一直叫他免不了自惭形秽。那床上没有床单,可身下的毛毯早磨得光溜溜,床也是又大又松软,这倒叫他们挺好奇。〃准保净臭虫……管它呢!〃朱莉亚说。如今除去无产者家里,就再看不到一张双人床。孩提时温斯顿倒还睡过这种床;至于朱莉亚,就记不得还有这样的享受啦。
于是他们睡了一小会儿。温斯顿醒来时,座钟的指针就要悄然转到九点钟。他没有动弹,朱莉亚正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她搽的脂粉,大半全跑到了他的脸上跟枕头上,然而残存的那淡淡一层,依然显得她的脸颊美不胜收。夕阳西沉,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床脚,照亮了壁炉,锅里的水也开得正欢。下面院子里,那女人不再唱歌,可街道上小孩子的叫声,还是隐隐传到了耳畔。他朦朦胧胧想到,在那早经废弃的过去,一个凉凉快快的夏夜,一男一女脱光了衣服,躺在这样的大床上,喜欢做爱就做爱,愿意聊天就聊天,没人逼你快起床,不妨歪在床上,听外边平静的声音。或许那时,这算相当正常哩。谁能断定这样的事情,从来就不曾稀松平常?这时朱莉亚醒过来,揉揉眼睛,支起胳膊肘,看看煤油炉。
〃水都烧干一半儿啦,〃她说。〃我就起来煮咖啡。还剩一个小时啦。你公寓几点拉闸?〃
〃二十三点三十分。〃
〃宿舍是二十三点。可是得早点回去,因为……嗨!滚,你这鬼东西!〃
她突然转身,在床下地板上抄了只鞋,就朝屋角摔过去。她挥胳膊的样子像个男孩子,恰如那天上午两分钟仇恨,她把词典摔向戈德斯坦一个样。
〃什么呀?〃他吃了一惊。
〃老鼠。它把鼻子从墙板那边伸出来啦。那儿准有个老鼠洞!没事儿,我把它赶跑啦。〃
〃老鼠!〃温斯顿喃喃道。〃在屋里!〃
〃到处都是呢,〃朱莉亚又躺下来,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宿舍连厨房都有。伦敦有些地方,老鼠多得不得了!知道么,它们还咬小孩!真咬!这种地方,做妈妈的,都不敢叫小孩自个儿呆上两分钟。那种棕色大老鼠,专门干这事儿!那种坏东西,它们干得好恶心,它们……〃
〃别说啦!〃温斯顿紧闭双眼,叫了起来。
〃亲爱的!你惨白惨白的。咋啦?哪儿不舒服?〃
〃世界上最吓人的……就是老鼠!〃
她紧紧挨着他,双臂双腿搂住他,仿佛要用她的体温抚慰他宽心。他没有立时睁开眼,一时觉得回到了恶梦里,回到平生对他搅扰不断的恶梦里。梦里的景象,经常是大同小异:他站在一堵漆黑的墙前面,另一边是种怪东西,他忍受不住,又吓得看也不敢看。在梦里,他总是深深觉出一种自我欺骗,因为他明知道这漆黑的墙后面是什么。拼死挣一下,他便能把这东西拽得见天日,好比把脑浆拧下一块来。每次醒过来,他都没闹清它到底是什么,不过仿佛跟他才打断的朱莉亚那句话有点子关系。
〃真抱歉,〃他说,〃没事儿。我不喜欢老鼠。没别的。〃
〃别怕,亲爱的。咱不叫这帮鬼东西呆在这儿。走以前,我拿布把老鼠洞堵上。下次来,我带点儿石灰,把它好好抹抹。〃
漆黑的恐惧早忘了一半。他觉得有点害羞,便靠着床头坐起来。朱莉亚早起了床,穿上工作服,也煮好了咖啡。锅里的咖啡味儿香得扑鼻孔,他们只好关上窗,生怕外边有谁会闻到,对他们问这问那。把糖加进去,咖啡变得柔和细软,味道也更加甜美。吃了好多年糖精,温斯顿几乎忘了,咖啡还能够如此美妙。朱莉亚把面包涂好果酱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插在衣袋里,满屋走个不停。只见她大剌剌瞥一眼书架,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试试舒服不舒服,指手画脚说两句怎样修理折叠桌,无可奈何瞧几下座钟十二小时的怪钟面。她把那玻璃镇纸拿到床边,凑着光线看。他把镇纸从她手里接过来,像往常一样,那雨水般柔和的玻璃又令他陶醉不已。
〃这是个啥,你觉着?〃朱莉亚问道。
〃我觉得它什么也不是……我是说,恐怕它从来没给人派什么用场。我喜欢的就是这一点。这小块历史,他们忘了改掉啦。这是条一百年前传来的消息……问题是我们得知道怎样读得懂。〃
〃还有那张画儿,〃她朝对面墙上的蚀刻画点点头,〃也有一百年那么老?〃
〃还要老哩。我敢说,有两百年啦。谁也说不出来。如今什么东西,说得出哪年哪月呀。〃
她走过去看了看。〃那鬼东西就从这儿伸出鼻子来,〃她把画片下面的板壁踢了一脚。〃这画的是哪儿?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它。〃
〃这是个教堂,起码从前是教堂。叫圣克莱门特丹麦人。〃于是,他想起查林顿先生教他那支歌的只言片语,便依依地加上一句:〃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叫他吃惊的是,她居然接了下去:
〃圣马丁的钟声说,你欠我仨铜板!
老贝莱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还?……
〃下面怎么唱,我忘啦。我倒记得最后两句,一支蜡烛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