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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部关心的是战争,真理部关心撒谎,爱护部关心酷刑,富裕部制造饥荒。这些矛盾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出于一般的伪善,它是双重思想中有意为之的做法。因为只有调和矛盾,权力才能永久,用其它的方法都不能打破古代的循环。如果人人平等要永远避免,如果我们所称的上等人要永远保持自己的位置不变,那么流行的精神状况必须是一种有节制的疯狂。
但还有一个问题到现在为止我们几乎没有注意。这就是,为什么要避免实现人类的平等?假定这一过程确如我们所说的那样,那么,这么处心积虑、不惜代价地把历史凝固在某一时刻,为的又是什么?
这里我们就看到了最为重要的一个秘密。正如我们看到,党,尤其是核心党的神秘色彩依赖于双重思想。但在这一切背后有一个更为原始的动机,一种从来没有受到质疑的本能,是它最初引导人们去夺取权力,以后又导致了双重思想、思想警察、持久战以及其它的附带产物。这个动机实际就是……
温斯顿发现周围一片寂静,就好像发现了一种新的声音。他觉得朱莉亚半天没动了。她侧着身,腰部以上裸露着,脸颊枕在手心里,一缕黑发落在眼睛上。她的胸脯慢慢一起一伏,很有规律。
〃朱莉亚?〃
她没回答。
〃朱莉亚,你没睡吧?〃
还是没回答。她睡着啦。他把书合好,小心地放到地板上,躺下身来,拉过床罩盖住他们俩。
他想,他毕竟没有搞懂那终极的秘密。他懂得方法;可他不懂得原因。第一章跟第三章一样,其实没说出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把他已有的知识变得更系统。然而读了以后,他比从前更加清楚,他根本就没发疯。做了少数派,哪怕只有一个人的少数派,都不会叫你发疯。真理存在,一如非真理同样存在;如果你恪守真理,哪怕整个世界和你唱反调,你依然没发疯。西斜的太阳,把一抹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枕头上。他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脸上,姑娘光滑的身体贴在身上,这让他觉得极其自信,变得睡意朦胧。他安全得很,一切都平安无事。入睡时他喃喃说了句〃心智健全根本就没法统计〃,直感到这句话里,包含了深刻的智慧。
当他醒来时,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可看一眼那老式座钟,时间还只有二十点三十分。他躺着打了个盹儿;下面院子里却又照例传来那深沉的歌声:
〃只是些没有希望胡乱想,
恰便似春日匆匆一个样。
却不料一颦一笑春梦长,
逗得我失魂落魄没主张!〃
这支胡言乱语的小调还真叫流行,满世界都能听得到。它准比那支仇恨之歌更长寿。朱莉亚给歌声吵醒,奢侈地伸了个懒腰,爬了起来。
〃好饿,〃她说。〃再煮点咖啡罢。妈的!炉子灭啦,水也冰凉。〃她拎起炉子摇了摇。〃没油啦。〃
〃我想,可以再朝老查林顿要点罢。〃
〃真怪,我肯定装满啦。我得穿上衣服,〃她加了一句,〃好像比刚才冷。〃
温斯顿也起床,穿上了衣服。那不知累的嗓子又唱开了:
〃人家说时间能够治创伤,
人家说日子久了会遗忘;
却不道笑靥和泪太栖徨,
落得个天地悠悠空断肠!〃
他系着工作服的带子,一面踱到窗边。太阳准是落到了屋后,院子里已经照不到阳光。石板很湿,像是刚刚洗过;他只觉得天空也才洗过,从烟囱间望去,但见一派清澈碧蓝。那女人还在不知累地来回走,时而衔着夹子时而取出来,时而唱起小调时而停下来,无休无止地晾尿布。没准儿她就靠洗衣服过活哩,要么就是给二三十个孙儿当牛做马。朱莉亚走到他身边,他们一起着迷地盯着下面那壮实的妇人。瞧她那样子多有特色:粗壮的胳膊举到绳子上,肥硕的屁股撅起来像母马。他第一次觉得她还真漂亮。真没想到,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生孩子生到肥大得出奇,干粗活干到糙得像个熟透的萝卜,竟然也可以漂亮。可其实就是这样,而且,为什么不该漂亮?那健壮的身形磨蚀了轮廓,却自像块花岗石一样美;那粗糙发红的皮肤,比起姑娘的皮肤,恰便似玫瑰的果实之于玫瑰花一样。凭什么说果实就得比花低一等?
〃她真漂亮,〃他喃喃地说。
〃她那屁股有一米宽,〃朱莉亚说。
〃她就美在这儿,〃温斯顿说。
朱莉亚那柔软的腰身,顺从地给他搂在怀里。她从臀部到膝盖,都贴在他的身上。然而他们的身体,却不能生出孩子来。这一件事情他们永远不能做。那思想到思想间的秘密,他们只能够口头传递。那楼下的女人,她没有思想,有的只是强壮的胳膊,热情的心境,跟多产的肚子。谁晓得她生了多少个孩子?有十五个?她也曾一度如鲜花怒放,或许有一年光景美得像朵玫瑰花,而后便像个受精的果实,猛然膨胀起来,变得发硬发红又粗糙,于是她的一生,便满是洗衣,擦地,补衣,烧饭,扫地,擦桌,缝补,浆洗,熨烫,先是为子女,然后为孙儿,一直干上三十年。到头来,她依然可以唱歌!他对她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崇敬,这样的情感,同样掺杂于清澈的景致,万里无云的天宇,直延展到烟囱后面无穷远。真怪,想来天空对每个人都绝无二致,这里也罢,欧亚国跟东亚国也罢,又有什么不同?而天空之下的人民,也别无二致……所有地方的人民,整个世界的人民,千百万这样的人民,他们彼此隔绝,不知旁人的存在,仇恨谎言的围墙隔离着他们。然而他们却那样相像!他们从不懂得思想,然而他们的心,他们的肚子,他们的肌肉,却积聚着力量,总有一天会把这世界翻个个儿。若是有希望,希望在无产者身上!用不着读那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他就知道,戈德斯坦最后必会这样说。未来属于无产者。党的世界,跟他温斯顿·史密斯可是格格不入呀;当无产者的时代到来,他们建立的世界,是不是也会这样格格不入?他能够肯定不至如此?当然,因为至少,那一个世界将会心智健全。哪里有平等,哪里便有心智健全。这样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力量总会转变成意识。无产者是永恒的力量,看看院子里那个勇敢的身形,任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到最后,他们觉醒的日子会到来。这一天或许要等一千年;在这之前,他们依然会克服一切不利的条件,把生命传承下去,正如鸟儿一样,把党无法据有、无法扼杀的活力,通过肉体传承下去。
〃还记得么,〃他说,〃我们的第一天,那只鸫鸟在树林边上向我们歌唱?〃
〃它才没向我们唱哩,〃朱莉亚说。〃它就是唱个自己高兴。也不是……它就在唱就是啦。〃
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党却不歌唱。在整个世界,在伦敦和纽约,在非洲和巴西,在国境线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俄国无垠旷野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集市……到处挺立着那一个身形,结结实实,不可战胜,操劳和生育叫她又肥又胖,辛辛苦苦一辈子,可是仍然在歌唱。总有一天,从她们硕大的生殖器里,能生育出自觉的人类。你是个死人,她们才是未来。然而,若你能够像她们固守身体的生命一样,恪守你思想的生命,把二加二等于四的神秘法则传承下去,你便也能够分有未来。
〃我们是死人,〃他说。
〃我们是死人,〃朱莉亚顺从地附和道。
〃你们是死人,〃一个讥讽的声音在身后说道。
他们突地跳了开来。温斯顿的五脏六腑仿佛全冻成了冰块。他看得见,朱莉亚虹膜的周围也是一片惨白。她满脸蜡黄,残留在面颊上的胭脂显得格外醒目,仿佛跟下面的皮肤毫不相干。
〃你们是死人,〃那讥讽的声音又重复一句。
〃在画片后面,〃朱莉亚低低地说。
〃在画片后面,〃那声音说。〃给我原地站好。没有命令不许动!〃
开始啦,终于开始啦!他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能看着对方。逃命罢,趁着还不晚,逃出屋子……他们连想也没想过。墙上那讥讽的声音,就甭想不服从。又听得咔哒一响,像扭开了窗钩,又像碎了块玻璃。原来是画片掉到了地上,露出藏在后面的一个电幕。
〃他们看得见我们啦,〃朱莉亚说。
〃我们看得见你们啦,〃那声音说。〃站到屋子中间去。背靠背站好。两手放在脑袋后面。互相不许碰!〃
他们没有碰,可他觉得朱莉亚的身体在发抖。没准儿,是他自己的身子在发抖罢。他拼命止住牙关不打颤,可膝盖,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了。下面屋里屋外,沉重的脚步一阵响,仿佛院子里满是人。有什么东西给拽过石板地,女人的歌声突然被打断。又有什么东西咕噜噜山响,好像洗衣盆给推过了院子。而后是愤怒的声音乱嚷,最后是一声痛苦的尖叫。
〃房子被包围啦,〃温斯顿说。
〃房子被包围啦,〃那声音说。
他听见朱莉亚咬紧了牙关。〃恐怕我们得告别啦,〃她说。
〃你们得告别啦,〃那声音说。接着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文弱雕琢的声音,温斯顿觉得曾经听到过:〃还有,趁我们还没有说完,一支蜡烛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头!〃
温斯顿身后,什么东西摔倒在床上。是一架梯子,从窗户捅了进来,把窗框也砸破了。有些人就从窗户爬进屋。楼梯上也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屋里一下便挤满了黑衣大汉。他们全穿了钉铁掌的皮靴,手里拿着橡皮棍。
温斯顿不再发抖,连眼珠也不转动。只有一件事情很要紧:一点别动,一点别动,别给他们借口揍你!一个家伙,光溜溜的下巴像个拳击手,嘴巴细得只有一条缝,站在他面前,拇指和食指夹着橡皮棍。温斯顿看着他的眼睛。把手放到脑袋后面,脸和身体就暴露无遗,那感觉活像脱光了衣服,叫他真受不了。那家伙伸出白色的舌尖,舔舔该算是嘴唇的地方,便走了开来。这时,又是轰然一响,原来什么人操起桌上的玻璃镇纸,在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