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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一件参议先生赏给他的旧黑礼服,脚下却是一双涂好鞋油的高筒皮靴,脖子上系着一条蓝颜色的羊毛围巾。在他的一支干瘦通红的手里擎着一大把已经有些开谢了的褪了色的玫瑰花,花瓣儿不断地飘飘洒洒地落到地毯上。他的一双小红眼睛一眨一眨地向周围看着,这里所有一切都让他感到惊奇……他一进门就站住,把花束擎在面前,马上讲起话来。他每说一个字老参议夫人就加以鼓励地向他点点头,而且时不时地插一两句提示他的话。参议则一直望着他,挑着一条淡淡的眉毛。还有的人,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用手帕捂着嘴。
“诸位老爷,诸位太太,我是个穷人,可是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布登勃洛克参议老爷对我的好处说也说不完,如今我打心眼里高兴主人家这件这么大的喜事。我现在来就是为了向参议老爷、参议太太和诸位高亲贵友贺个喜,盼望这个孩子长得壮壮实实的,不管从天理还是从人性上讲,都得这样。因为像布登勃洛克参议这样的好主人可真是百里挑不出一个。老天爷一定会报答他这位大善人的……”
“好哇,格罗勃雷本!你说得非常不错!谢谢你的吉利话,格罗勃雷本!你拿这束玫瑰花来做什么啊?”
但格罗勃雷本想把自己的话继续下去,他拚命把自己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提高,盖住参议的声音。
“……老天爷会报答他所有善行的,我说,报答他和他一家贵人。将来有一天,等我们都站到上帝的宝座前面,我的意思是说谁也免不了有一天要进坟墓,穷人也好,阔人也好,这是老天爷的主意,是他打的算盘。有的人有一口漆得油光瓦亮的杉木大棺材,有的人只有一口薄板匣子,总之我们都得埋到土里去,土里来的土里去……!”
“得了,格罗勃雷本!我们今天是洗礼宴,你别老提这个啊!……”
“这里我拿来几朵花,”格罗勃雷本终于结束了他的演说。
“谢谢你,格罗勃雷本!你太费心了!何必破费这么多啊,朋友!你的演讲实在太出色了!……喏,把这个拿去!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去吧!”参议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手递给他一个泰勒。
“这个也给你,好人!”老参议夫人说,“告诉我,你喜爱救世主吗?”
“我愿意为他奉献生命,老太太,一点也不假……”于是格罗勃雷本又从她手里拿过去一个泰勒,接着又从佩尔曼内德太太那里拿来一个。之后,他右脚向后一撤,鞠了个躬,退了出去。至于他拿来的玫瑰,由于过于激动,他心神恍惚地又随手带走了…………这时市长大人起身告辞了,参议一直把他送上马车。这对其他的客人来说,是个应当告辞的信号,因为盖尔达·布登勃洛克还需要静养。一阵喧嚣之后,房间里慢慢冷清了下来。还没有走的只剩下老参议夫人、冬妮、伊瑞卡和永格曼小姐了。
“哦,伊达,”参议说,“我想说……母亲也同意这样做……我们小时候你都看护过,我们对你非常放心……现在虽然有保姆,可是以后总需要一个照料他的人,到那个时候你愿意不愿意搬到我们这边来呢?”
“当然,当然,参议先生,不知道你的太太愿意不愿意?”
盖尔达对这个安排也非常满意,于是这个建议马上就决定了。
临走的时候,已经到了大门口,佩尔曼内德太太又重新回过身来。她走到她哥哥跟前,在他面颊上一边吻了一下,对他说:“今天真太好了,汤姆,我非常幸福,你使我又想起了咱们家的鼎盛时光!谢天谢地,我们布登勃洛克家决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衰败,谁要是有这个想法,他可是错到家了!现在有了小约翰,我们还叫他约翰,多么美,生活在这个家里多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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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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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先生,汉堡H..F.布尔梅斯特股份公司的主人,手里拿着他的时兴的灰帽子和那支从国外带回来的黄手杖,走进他哥哥的起居间。汤姆和盖尔达这时正坐在一起看书。这是举办洗礼宴那一天晚上九点半钟左右的事。
“晚安,”克利斯蒂安说。“啊,托马斯,我想和你谈谈,非常紧急……对不起,盖尔达……很紧急,托马斯。”
他们走到黑暗的餐厅里,参议把墙上的一支瓦斯灯点起来,打量着他的兄弟。不知又是什么倒霉事,他想。除了克利斯蒂安刚回到家里来,他跟他打过招呼以外,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机会跟他说过话。但是在这一天晚上的宴会上他曾经留心地观察过他,而且发现他异乎寻常的严肃、慌乱,另外在普灵斯亥姆牧师讲道的时候,他还离开过客厅一会儿……自从克利斯蒂安为了弥补亏空那一天在汉堡从他手里接过来预支的一万马克遗产以后,托马斯就没有再给他写过一封信。“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参议当时对他说,“谁也帮不了你。讲到我个人,我希望将来你少挡我的路。这些年来你一直滥用我对你的手足之情……”他要和我谈什么事情呢?一定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儿……“什么?”参议问他。
“我维持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回答说,他斜着身子坐在一张围着餐桌摆着的高背椅子上,把帽子和手杖放在瘦怯怯的膝盖上。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在什么事上维持不下去了,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打算?”参议说,他一直没坐下。
“我维持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重复说,惶惑不安、神情严肃地来回晃着头,眼睛慌乱地从他哥哥身边划过。这一年他才三十三岁,但看上去和五十三差不多。他的黄里泛红的头发已经这样稀疏,整个头盖骨差不多都露在外面。脸上基本没有什么肉,中间却昂然挺翘着一只没有肉的、削瘦的、弯勾大鼻子……“要是只因为这个倒也罢了,”他接着说,一边把手在自己的左半身上从上到下地移动着,却又没触着身体……“这不是疼,这是酸疼,你知道,无时无刻地不在骚扰我。在汉堡的时候,德罗格米勒大夫对我说,这半边身子的神经太短了……你想象一下,我这半边身子所有的神经全都不够尺寸!多么奇怪的事……有时候我觉得这边身子早晚要痉挛,或者麻木不仁,早晚得瘫在床上……你是想象不出来的……没有一天晚上我能够睡安稳觉。我猛地惊跳过来,因为我的心忽然停止跳动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在我睡着以前,这样的症状经常发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情形……让我仔细给你讲讲……是这样的……”
“算了吧,”参议烦躁地说。“我想你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到我这儿来的吧?”
“不是,托马斯,这个我自己克服得了;可惜不只是这一件!是买卖上的事……我维持不下去了。”
“怎么,生意又不顺当了么?”参议若无其事地说,他甚至连语调也没有提高。他一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弟弟,一边以冷漠、厌倦的神色从侧面望着他的兄弟。
“不是,托马斯。说老实话,如今反正都一样了,我的生意从来就没有顺当过,你不是不知道,就是上次你给我那一万马克也没有什么补益……这个数目挽救不了我的生意。事实是……拿到那笔钱以后,我马上又赔了钱,赔在咖啡上……由于安特卫普破产的事……这是实情。我的生意从那时起就歇业了,只是袖手旁观。可是一个人总归得生活呀……所以现在又有了票据和债务……五千泰勒……唉,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绝望!再加上这折磨人的病……”
“哦,你只是袖手旁观吗?”参议失声喊道。这时候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看你对享受的乐趣倒一点没减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整天在戏院、马戏团和俱乐部里和下流女人鬼混……”
“啊,你说的是阿林娜……是的,你对这件事是不够了解的,而我之所以不幸;也正是对这种事太了解了;如果你说我在这件事上破费的钱太多,这倒被你说着了。而且以后我还得费不少钱,我要跟你说一件事……这是咱们兄弟俩说话……第三个孩子,几个月前生的一个小女孩……这是我的。”
“你这蠢驴!”
“不要这么说,托马斯。她是个不幸的女人,我应该对她好一点,对……为什么孩子就不能是我的呢?至于说到阿林娜,她一点也不下贱,你不能用这类话骂她。她决不是那种随便哪个男人都跟的女人,因为我的关系,她跟非常富有的霍尔姆参议分手了。她对我就是这样有情义……不,托马斯,你一点也不了解她是怎样一个绝妙的人儿!她是健康的……这样健康……!”克利斯蒂安又重复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拳着手指,手背向外地遮在面孔上,正像他过去一说到“that′smaria”
和伦敦的伤风败俗的事情所作的手势一样。“你应该在她笑的时候看一看她的牙齿!我从没见过牙齿有这么美过,在瓦尔帕瑞索找不出来,在伦敦也找不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和她初次相逢的那个夜晚……那是在乌利希饭店吃牡蛎的餐室……那时候她还是跟霍尔姆参议在一起,但是她一听见我对她说的温柔话语……以后,当我得到她的时候……嘎,托马斯!那种感觉可跟你作了一笔好生意的感觉完全不同……你不喜欢听这些事,我已经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反正这件事也到了尾声了。我就要跟她分手了,但不得不和她保持某种关系,你知道,那是孩子的原因……你知道,我要在汉堡把一切欠债还清,然后把生意结束。我现在维持不下去了。我已经跟母亲谈过,她愿意把余下的五千泰勒也先给我,这样我就可以把事情料理清楚。我想你也会同意我这样作,因为听别人简单说一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清理了债务出国去了,总比听人说别的话好得多……总比听什么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一位成员破产了这样的话好得多,我想你的看法也是这样的。我打算再回到伦敦去,托马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