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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早晨要走了,”我说。
她沉默。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叹口气,说:“ natalie,先前您要求我离开此地,您总是说,您会原谅我的一切,一切。……可见您认为我对不起您。我请求您冷静下来,用短短几句话概括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
“我累了。以后再谈吧,……”我的妻子说。
“我有什么过错呢?”我接着说。“我做过些什么错事呢?
如果说,您年轻,美丽,希望生活,我的年纪却差不多比您大一倍,您憎恨我;那么,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并没有强迫您跟我结婚啊。不过呢,也罢,如果您希望过自由的生活,想走,那么我给您自由就是。您自管走,您要爱谁就爱谁。……我甚至可以跟您办离婚手续。“
“我并不需要这些,”她说。“您知道,以前我一直爱您,老是认为我的年纪比您大。这都不算一回事。……您的过错并不是您年纪大而我年纪小,也不是我一过上自由的生活就可以爱上别人,而在于您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是利己主义者,内心充满憎恨的人。”
“我不知道。也许是这样,”我说。
“您走吧,劳驾。您打算把我数落到明天早晨去,可是我预先声明,我很累,没有力气回答您的话了。您答应过,说要离开此地,我很感激您,此外我不需要什么了。”
我妻子叫我走,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在我却不容易。我感到浑身无力,害怕我那些不舒适的而且讨厌的大房间。从前我小时候,遇到我身上有什么地方疼痛,我总是偎到母亲或者奶妈身边,把脸藏在她们衣服暖和的皱褶里,觉得好象避开疼痛了。现在,不知什么缘故,我也有那样的感觉,我只有在这个小房间里,在我妻子身旁,才能摆脱我那种心神不宁的情绪。我坐下来,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亮光。四下里静悄悄的。
“您有什么过错?”我妻子沉默很久,然后抬起闪着泪光的红眼睛瞧着我,问道。“您受过良好的教育,很有教养,为人十分正直,公平,有原则,可是在您身上这一切却造成这样一种后果:不管您走到哪儿,您总是带去气闷和压抑,弄得人感到非常屈辱,难堪。您的思想方式是纯正的,因此您憎恨全世界。您憎恨有信仰的人,因为信仰是思路不开展和愚昧的表现,同时您又憎恨缺乏信仰的人,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您憎恨老人,因为他们落后和保守;您也憎恨青年,因为他们具有自由思想。人民的利益和俄国的利益在您是宝贵的,所以您憎恨人民,因为您怀疑每个人都是贼,都是强盗。您憎恨一切人。您公平,您站在合乎法律的立足点上,所以您经常跟农民和邻居们打官司。您给人偷去二十 大袋黑麦,您由于热爱秩序而把农民们告到省长和一切长官那儿,又把当地的长官告到彼得堡去。好一个合乎法律的立足点!”我妻子说着,笑起来。“根据法律,而且为了维护道德的利益,您不给我身分证。居然有这样的道德,这样的法律,弄得一个年轻健康而有自尊心的女人在闲散中,在痛苦中,在经常的恐惧中消磨岁月,她所得到的无非是一个她并不爱的人所供应的膳食和住所而已。您精通法律,很正直,很公平,尊重婚姻和家庭基础,可是这一切却造成这样一种结果:您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人人都恨您,您跟所有的人都处得不和睦。您结婚有七年了,跟您的妻子同居却连七个月也不到。您没有妻子,我也没有丈夫。跟您这样的人是没法共同生活的,谁都会受不了。起初那些年,我跟您在一块儿觉得害怕,如今却只觉得害臊。……最好的岁月就这样虚度过去了。那些年我只顾跟您吵闹,却弄得自己的脾气很坏,变得尖刻,粗鲁,胆怯,不信任人了。……哎,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您真想了解这些?您走开吧,求上帝保佑您!”
我妻子在躺椅上躺下,沉思起来。
“可是,我们本来可以过到多么美好,多么使人羡慕的生活啊!”她轻声说,沉思地瞧着灯火。“那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呀!现在却没法挽回了。”
要是有谁冬天在农村居住过,领略过那些冗长、乏味、安静的傍晚,看到连狗也烦闷得不肯吠叫,似乎时钟也懒得滴答滴答响了,要是有谁在这样的傍晚给醒来的良心惊扰得心乱如麻,神魂不定地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时而要压制自己的良心,时而要弄清楚它是怎么回事,那他一定会理解在那舒适的小房间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嗓音,说我是一个坏人的时候,我会感到多么快乐,多么欢喜。我不明白我的良心需要什么,可是我的妻子倒象翻译家似的,按照女人的方式清清楚楚地对我阐明了我的心神不宁的含义。如同我以前心情极其不安的时候常常发生的情况一样,我猜出,整个关键并不在于那些饥民,而在于我没有成为一个我应该成为的人。
我妻子费力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
“巴威尔·安德烈伊奇,”她说,凄凉地微笑着。“请您原谅,我不相信您的话,您是不会离开此地的。不过我再请求一次。这些东西,”她指着她那些文件说,“随您说它们是自欺,是女人的逻辑,是错误,都由您,可是请您不要再管我的事。生活里给我留下的只有这一点点了。”她背过脸去,沉默了一忽儿。“以前,我什么也没有。我在跟您争吵上耗尽了我的青春。现在我总算抓到这个工作,我活过来了,我幸福了。我觉得,我找到这个工作就仿佛找到了我生活下去的正当理由似的。”
“ natalie,您是一个有思想的好女人,”我说,热情洋溢地瞧着我的妻子,“您做的事和您说的话都美好而且聪明。”
为了掩盖我的激动,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 natalie,”过了一分钟,我接着说,“我临行前,想要求您:作为一种特别的照顾,帮助我为那些饥民做点事!”
“我能帮什么忙呢?”我妻子说,耸一耸肩膀。“也许只有认捐单能帮您忙吧?”
她在那些纸里翻一阵,找到了那张认捐单。
“您捐点钱吧,”她说,从她的口气可以听出她并不十分看重她这张认捐单。“除此以外,您不可能用别的方式参加这个工作了。”
我拿过那张纸来,写上:“匿名氏,五千。”
“匿名氏”三个字带有一种不好的、做假的、虚荣的意味,然而这是我一直到发现妻子满脸通红,匆匆地把这张纸塞进那堆纸里的时候才体会到的。我们两个人都害臊了。我感到我无论如何也得马上把这件不妥当的事弥补一下才成,否则以后我到火车上,到彼得堡,还是会觉得羞愧。可是怎么样弥补呢?该说什么话呢?
“我赞成您的工作, natalie,”我诚恳地说,“我祝您一切顺利。不过,请您容许我在临别的时候给您进一个忠告。 natalie,您对索包尔,一般地说对您的助手们,都要小心提防,不要轻易信任他们。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老实,不过他们都不是贵族,都是些没有思想的人,他们没有理想和信仰,没有生活目标,没有明确的原则,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卢布。卢布,卢布,卢布!”我说着,叹口气。“他们喜欢那种轻易到手和白白得来的面包,在这方面他们越是受过教育,对工作却越是危险。”
我的妻子走到躺椅那儿,躺下来。
“思想啦,有思想原则啦,”她无精打采,勉强地说,“原则性啦,理想啦,生活目标啦,原则啦……每逢您要糟蹋人,侮辱人,说不中听的话,您总是用这些词藻。您就是这么个人!如果容许您带着这种见解,带着这种对人的态度参加工作,那无异于头一天就把工作弄得一败涂地。现在该明白这一点了。”
她叹口气,沉默一忽儿。
“这是性情粗鲁,巴威尔·安德烈伊奇,”她说。“您受过教育,有教养,可是实际上您还是个……西徐亚人①!这是因为您过的是闭塞的、充满憎恨的生活,什么人也看不见,而且除了工程书以外,您什么书也不看。可是,好人有的是,好书有的是!是的。……不过我累了,说话吃力了。我得睡觉了。”
“那我走了, natalie,”我说。
“好,好。…… merci。……”
我呆站了一忽儿,回到楼上我的房间去。过了一个钟头,那是一点半钟,我举着蜡烛又走下楼,打算跟我的妻子谈话。
我不知道我要对她说什么,可是觉得我有重要的、非说不可的话要对她说。她不在工作室里。她寝室的房门关紧了。
“ natalie,您睡了吗?”我轻声问。
没有答话。我在门旁站了一忽儿,叹一口气,走进客厅。
在那儿,我在长沙发上坐下,吹熄蜡烛,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亮。
「注释」
①公元前七世纪至公元三世纪黑海北岸的草原游牧民族,在此借喻野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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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六
大_
六
早晨十点钟,我坐雪橇到火车站去。天气不算太冷,然而天上落下大片的湿雪,刮着不舒服的潮风。
我们经过一个池塘,然后穿过一片小桦树林,开始顺着大路爬上我在窗子里看得见的高冈。我回过头去,想最后看一眼我的房子,可是大雪纷飞,什么也看不见。过一忽儿,前面,象在雾里一样,现出一些乌黑的农舍。那就是彼斯特罗沃村。
“假如日后有一天我发了疯,那就都得怪这个彼斯特罗沃村,”我暗想,“它把我害苦了。”
我们走到村子的街上。那些农舍的所有屋顶都是完整的,没有一个屋顶拆毁,可见我的总管说谎。有一个男孩拉着一 辆小雪橇,上面坐着一个小姑娘,手里抱着一个小娃娃。另一个男孩大约三岁,脑袋象女人似的包得严严实实,手上戴着大手套,伸出舌头去想接住飞下来的雪,一边在笑。这时候迎面驶来一辆载干柴的大车,旁边走着一个农民,谁也看不清他的胡子原是白的呢,还是因为粘着雪而发白。他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