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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车要断了。等小日本切断了火车线,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于是早晨一起来就和太太开始谈起来。
太太仍是坚持着昨天的意见,主张到西安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论,到西安
去,这样好,那样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别的地方用不着考虑,简直是
去不得的样子。
马伯乐一提去汉口,太太连言也不搭,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的嘴里还是说
:
“去西安,西安。”
马伯乐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偏说出西安能够找到教员做呢?太太本
来是最喜欢钱的,一看到了钱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钱就不用想从她的手
里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当初若不提“西安”这两字有多么好,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上
的当嘛!这是什么?
马伯乐气着向自己的内心说:
“简直发昏了,简直发昏了。真他妈的!”
马伯乐在旅馆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这两个字该
多好!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到南京,从南京坐船就到汉口了。现在这不是无事找
事吗?他说: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来的时候,或者太太和
他吵翻了的时候,也或者太太因为不同意他,而要带着孩子再回青岛去也说不定的
时候。
太太不把钱交出来始终是靠不住的。
马伯乐在房间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发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
来对付太太。并且要走也就该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早走一天,早
利索一天。迟早不是也得走吗?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样对太太谈起呢?太太不是已经生气了吗?不是已经在那儿不出声了吗
?
马伯乐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气的,她的小嘴好像个樱桃似的,
她的两腮鼓得好像个小馒头似的。她一声不出的,手里折着孩子们的衣裳。马怕乐
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气了。马伯乐下楼就跑了。
跑出旅馆来,在大街上站着。
满街都是人,电车,汽车,黄包车。因为他们住的这旅馆差不多和住在四马路
上的旅馆一样,这条街吵闹得不得了。还有些搬家的,从战争一起,差不多两个月
了,还没有搬完的,现在还在搬来搬去。箱笼包裹,孩子女人,有的从英租界搬到
法租界,有的从法租界搬到英租界。还有的从亲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从朋
友的地方搬回亲戚的地方。还有的从这条街上搬到另一条街上,过了没有多久再从
另一条街上搬回来。好像他们搬来搬去也总搬不到一个适当的地方。
马伯乐站在街上一看,他说:
“你们搬来搬去地乱搬一阵,你们总舍不得离开这上海。看着吧,有一天日本
人打到租界上来,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到那时候,你们又要手足无措你们
又要号陶大叫,你们又要发疯地乱跑。可是跑了半天,你们是万万跑不出去的,你
们将要妻离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枪下边。你们这些愚人,你们万事没有个准备,
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
马伯乐不但看见别人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是正没有办法的时
候。
马伯乐想:
“太太说是去西安,说不定这也是假话,怕是她哪里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岛
的吧!不然她带来的钱怎么不拿出来?就是不拿出来,怎么连个数目也不说!她到
底是带来钱没有呢?难道说她并没有带钱吗?”
马伯乐越想越有点危险:
“难道一个太太和三个孩子,今后都让我养活着她们吗?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觉得很恐怖:
“这可办不到,这可办不到。”
若打算让他养活她们,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会有的事情,万万不
可能的事情,一点可能性也没有的事情,马伯乐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马伯乐在街上徘徊着,越徘徊越觉得不好。让事情这样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
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馆里,他想一上楼,直接了当地就和太太说:
“你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把钱拿出来,我们立刻规划一下,该走就走吧,上
海是不好多住的。”
可是当他一走进房间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脸色,使他一看了就觉得不大好。他
想要说的话,几次来到嘴边上都没敢说。马伯乐在地板上绕着圈,绕了三四个圈,
到底也没敢说。
他看样子说了是不大好的,一说太太一定要发脾气。因为太太是爱钱如命的,
如果一问她究竟带来了多少钱,似乎他要把钱拿过来的样子。太太一听就非发脾气
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个脾气,这个脾气最不好,就是无论她跟谁怎样好,若一动钱,那
就没事。马泊乐深深理解太太这一点。所以他千思百虑,不敢开口就问。虽然他恨
不能立刻离开上海,好像有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似的,好像有火烧着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说,他想还是再等一两天吧。马伯乐把他满心事情就这样压着。
夜里睡觉的时候,马伯乐打着咳声,长出着气,表现得非常感伤。
他的太太是见惯了他这个样子的,以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伯乐的善于悲
哀,太太是全然晓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明白
他这举动是为的什么。甚至于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只在那里刚一张嘴,她就
晓得他将要说什么,或是向她要钱,或是做什么。是凡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
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换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里,压出
了褶子来,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说让太太熨衣裳,他先说:
“穿西装就是麻烦,没有穿中国衣裳好,中国衣裳出了点褶子不要紧,可是西
装就不行了。”
他这话若不是让他太太听了,若让别人听了,别人定要以为马伯乐是要穿中国
衣裳而不穿西装了。其实这样以为是不对的。
他的太太一听他的话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给他熨西装。
他的太太赶快取出电熨斗来,给他把西装熨好了。
还有马伯乐要穿皮鞋的时候,一看皮鞋好久没有擦鞋油了。就说:
“黄皮鞋,没有黑皮鞋好,黄皮鞋太久不擦油就会变色的。而 黑皮鞋则不然
,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这话,使人听来以为马伯乐从此不再买黄皮鞋,而专门买黑皮鞋来穿似的。
其实不然,他是让他太太来擦皮鞋。
还有马伯乐夏天里从街上回来,一进屋总是大喊着:
“这天真热,热的人上喘,热的人口干舌燥。”
接着说话的一般规律,就该说,口干舌燥,往下再说,就该说要喝点水了。而
马伯乐不然,他的说话法,与众不同。他说:
“热的口干舌燥,真他妈的夏天真热。
太太一听他这话就得赶快给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大骂一顿。(
并不是太太对马伯乐很殷勤,而是听起他那一套罗里罗唆的话很讨厌。)太太若再
不给他倒水,他就要骂起来没有完。这几天的夜里,马伯乐和太太睡在旅馆的房间
里,马伯乐一翻身就从鼻子哼着长气。马伯乐是很擅长悲哀的,太太是很晓得的,
太太也就不足为奇,以为又是他在外边看见了什么风景,或是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使
他悲哀的事情。
比方马伯乐在街上看见了妈妈抱着自己的儿子在卖,他对于那穷妇人就是非常
怜借的,他回到家里和太太说:“人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穷得卖起孩子来了,就
像卖小羊、小猪、小狗一个样。真是……人穷了,没有办法了。”
还有马伯乐在秋天里边,一看到树叶落,他就反复地说:
“树叶落了,来到秋天了。秋天了,树叶是要落的……”马伯乐一生下来就是
悲哀的。他满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他的笑
让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个的生活,都在逆来顺受之中过
去了。
太太对于马伯乐的悲哀是已经看惯了,因为他一向是那么个样子。太太对于他
的悲哀,已经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觉它了。她对他的躺在床上的叹气,已经感觉不
到什么了,就仿佛白天里听见大卫哭哭卿卿地在那里叨叨些个什么一样。又仿佛白
天里听见约瑟唱着的歌一样,听是听到了,可是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马伯乐的烦恼,太太不但没有安慰他,反而连问也没有问他。
马伯乐除了白天叹气,夜里也叹气之外,他在旅馆里陪着太太住了三天三夜是
什么也没有做。
每当他想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太太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但到要问的时候,他
就不敢啦,因为他看出来了太太的脸色不对。
“我们……应该……”
马伯乐刚一说了三四个字,就被太太的脸色吓住了。
“我们不能这样,我们……”
他又勉强他说出了几个不着边际的字来,他一看太太的脸色非常之不对,说不
定太太要骂他一顿的,他很害怕。他打开旅馆房间的门,下楼就逃了。
而且一边下着楼梯,他一边招呼着正从楼梯往上走的约瑟:
“约瑟,约瑟,快上街去走走吧!”
好像那旅馆的房间里边已经发生了不幸,不但马伯乐他自己要赶快地躲开,就
是别人他也要把他招呼住的。
到了第四天,马伯乐这回可下了决心了。他想:世界上不能有这样的事情,世
界上不能容许有这佯的事情……带着孩子从青岛来,来到上海,来到上海做什么…
…简直是混蛋,真他妈的中国人!来到上海就要住到上海吗?上海不是他妈中国人
的老家呀!早晚还不是他妈的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