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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林伯小姐从博士的手中接过了她年幼的弟子;保罗觉得那副眼镜正在打量他,就低下了眼睛。
“您几岁了,董贝?”布林伯小姐问道。
“六岁,”保罗回答道。当他偷偷地向这位小姐看一眼的时候,他奇怪,她的头发为什么不像弗洛伦斯的那么长,她又为什么像一个男孩子。
“您对拉丁语语法知道多少,董贝?”布林伯小姐问道。
“一点也不知道,”保罗回答道。他觉得这个回答在布林伯小姐的感觉上引起了震惊,因此就抬起头来望着那些俯视着他的脸孔,说道:
“我的身体不好。我是个虚弱的孩子。我每天跟老格拉布出去的时候,我不能学拉丁语语法。劳驾您告诉老格拉布来看看我。”“多么可怕的粗俗的姓名!”布林伯夫人说道。“一丁点古典的味道也没有!这个妖怪是谁,孩子?”
“什么妖怪?”保罗问道。
“格拉布,”布林伯夫人极为嫌恶地说道。
“他不比您像妖怪,”保罗回答道。
“什么!”博士用可怕的声音喊道。“嘿嘿嘿!哎呀,这是什么话!”
保罗非常惊恐,但他还是替不在场的格拉布辩护,尽管他讲话时全身哆嗦。
“他是一位很好的老人,夫人,”他说道。“他经常来拉我的摇篮车。深深的海,海中的鱼,所有这些他全都知道。他还知道有很大的妖怪前来躺在岩石上晒太阳;当受到惊吓的时候,它们就重新跳入水中,喷着气,溅泼着浪花,所以好几英里以外的地方都能听到它们的声音。还有一种动物,”保罗兴奋地讲着他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几码长,我也忘记它们的名字了,但弗洛伦斯知道;它们假装出痛苦的样子,当一个人出于同情心,走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张开大嘴,对他进行袭击,但是他所必须做的事,”保罗大胆地把这个知识告诉博士本人,继续说道,“就是当他逃跑的时候,他继续不断地转弯;由于这种动物很长,又不能弯曲,所以转弯转得很慢,这样他就一定能够使它们追不上。虽然老格拉布不知道为什么海洋使我想起了我死去的妈妈,也不知道它一直在说着——一直在说着一些什么话,可是他对海洋的事情还是知道得很多。我希望,”孩子结束的时候,脸色突然搭拉下来,失去了原先的生气,像个孤独无助的人那样望着三张陌生的脸,说道,“你们能让老格拉布到这里来看看我,因为我很了解他,他也得了解我。”
“哈!”博士摇摇头,说道,“这不好,但是学习能解决许多问题。”
布林伯夫人似乎感到有些打颤一样地发表意见说,他是个难以理解的孩子,并且几乎就像皮普钦太太过去经常那样地看着他,只是两人的面貌不同罢了。
“领他到屋子里四处转转,科妮莉亚,”博士说道,“让他熟悉熟悉他的新的环境。跟这位小姐走吧,董贝。”
董贝遵从命令,把手伸给了那位莫测高深的科妮莉亚;当他们一起走开的时候,他怀着胆怯的好奇心,斜眼看着她。因为她那副闪烁着亮光的眼镜使她变得那么神秘,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地方,而且确实也不很肯定,她在眼镜后面究竟是不是还有眼睛。
科妮莉亚首先把他领往教室;教室座落在前厅的后面,穿过两扇门到达那里,门上钉着桌面呢,这样可以使年轻的先生们的声音减弱、消失。教室里有八位神经衰弱程度不同的年轻的先生们;他们全都很努力地学习着,而且真是十分严肃。图茨是最大的一位,在一个角落里有他自己的一张书桌;在保罗年幼的眼睛中,他是坐在书桌后面的一位年纪很大的庄严的男子。
文学士菲德先生坐在另一张小书桌的后面;他正在教维吉尔的诗,还没有教完,他这个人为的手摇风琴这时正慢条斯理地向四位年轻的先生演奏着那个曲子。在其余四个人当中,有两位痉挛似地紧紧抓着前额,正在解数学题;有一位由于哭得太多,脸孔像个肮脏的窗子一样,正力求在午饭前把那数量多得毫无希望的几行字胡乱地赶完;还有一位像石头一样茫然不动、陷于绝望地坐在那里,看着他的作业——
他吃完早饭以后似乎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一位新孩子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本可以预料会引起的哄动。文学士菲德先生(他习惯于勤刮胡子来使脸面保持凉爽,除了有一点点胡子茬外,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向他伸出了一只瘦削的手,对他说,他高兴见到他——保罗本想很高兴地对他说,他是否可以怀着最起码的一点诚意来说这句话。然后保罗在科妮莉亚的介绍下,和菲德先生书桌前的几位年轻的先生们握了手;然后和那两位在解题的年轻的先生们握了手,他们十分兴奋;然后和那位抢时间赶作业的年轻的先生握了手,他身上沾了很多墨迹;最后和那位茫然失措的年轻的先生握了手,他没精打采,十分冷淡。
因为保罗先前已被介绍跟图茨认识了,所以那位学生按照他的习惯,只是吃吃地笑着和喘着气,并继续做着他正在做的事情。那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由于他已经“经受了”那么多的事情(不要只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一点),也由于正如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他在他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已经停止催长,所以他现在可以从事他自己的研究课程;这主要是起草声名显赫的人士写给他本人的长信,称呼他为“萨塞克斯,布赖顿,普·图茨先生阁下”,他把这些信件十分仔细地保存在他的书桌中。
通过这些礼节以后,科妮莉亚领着保罗穿过楼梯上到屋顶;这是一段相当缓慢的路程,因为保罗必须把两只脚都跨到每个梯级以后才能攀登另一个梯级。但是他们终于到达了路程的终点。那里,在一个面临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房间中,科妮莉亚把一张紧挨着窗子、挂着白色帐子的漂亮的小床指点给他看,窗子上的一张纸牌上早已用圆体楷书——下面的笔划很粗,上面的笔划很细——写着“董贝”;在这同一个房间的另外两张小床,通过同样的方式标明它们是属于布里格斯与托泽的。
正当他们重新回到前厅的时候,保罗看到那位曾经冒犯过皮普钦太太、使皮普钦太太和他不共戴天的弱视的年轻人突然拿着一根很大的槌子,向悬挂着的一面锣飞跑过去,仿佛他已发了疯或者想要报仇似的。但是他并没有接到解雇通知,也没有被立即监禁起来;这位年轻人敲出了那可怕的声音之后,没有受到任何指责就离开了。这时科妮莉亚·布林伯对董贝说,午饭将在一刻钟之后准备好,也许他最好到教室里他的“朋友们”当中去待一下。
因此,董贝恭恭敬敬地走过那只大钟(它仍旧跟先前一样急想着知道他好吗),把教室的门稍稍地打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悄悄溜了进去,然后有些吃力地把门关上。他的朋友们全都分散在房间里闲逛着,只有那位像石头一样的朋友还跟先前一样丝毫不动。菲德先生穿着灰色的长衣在伸懒腰,仿佛他不顾衣服的费用,决心要把袖子撕断似的。
“嗨嗬哼!”菲德先生像一匹拉车的马一样摇动着自己的身体,喊道,“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嗳——呀!”
菲德先生的呵欠使保罗感到十分惊恐;因为它使他的手脚伸得那么开,而他又是那么可怕地认真。所有的孩子们(只有图茨一人除外)似乎也都已筋疲力尽,正准备去吃午饭——有些人正重新结那确实是很硬的领饰;另外一些人在一间邻接的外室中洗手或刷头发,仿佛他们认为吃午饭根本不会得到什么乐趣似的。
年轻的图茨事先已经准备好了,这时没有事情可做,因此能腾出时间来招呼保罗;他笨拙而善意地说道:
“请坐,董贝。”
“谢谢您,先生,”保罗说道。
保罗设法攀登到一个很高的靠窗子的座位上,但却又从上面滑了下来;这件事情似乎使图茨的心智开了窍,使他能够发现一件事情。
“您是个很小的家伙,”图茨先生说道。
“是的,先生,我很小,”保罗回答道。“谢谢您,先生。”
因为图茨已把他举到座位上,而且态度很亲切地做了这件事。
“您的衣服是谁做的?”图茨向他看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我的衣服一直是一位女人做的,”保罗说道。“她给我姐姐做衣服。”
“我的衣服是伯吉斯公司做的,”图茨说道。“很时髦。但是很贵。”
保罗聪明地点点头,仿佛想说,·这·点很容易看得出来;他确实也是这样想的。
“您的父亲很有钱,是吗?”图茨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保罗说道,“他就是——董贝父子公司。”
“董贝什么?”图茨问道。
“父子,先生,”保罗回答道。
图茨先生低声地试了一两次,想把公司的名字记在心头,但不很成功,就说,他想请保罗第二天早上把这名字再说一次,因为这是相当重要的。其实他无非是想立刻起草一封董贝父子公司写给他本人亲启的机密信件罢了。
这时候其他的学生(那位石头般的孩子总是例外)都聚集在一起。他们都彬彬有礼,但脸色苍白,低声说话;他们精神都很抑郁,跟这群人的心绪比起来,比瑟斯通少爷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米勒①或者是一本《笑话大全》了。然而比瑟斯通少爷也有一种受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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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8世纪英国(滑稽)演员乔(约瑟夫)·米勒(joe(joseph)dmiller)(公元1684—1738年);在他死后,由约翰·莫特利(johnmottley)编了一本《乔·米勒趣话集》(joemiller’sjests)出版。
“您跟我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是不是?”一位神色庄严的年轻的先生问他,那人的衬衫领子一直翻卷到他的耳垂。
“您是布里格斯少爷吗?”保罗问道。
“托泽,”那位年轻的先生说道。
保罗回答说,是的;托泽指着那位石头般的学生说,那才是布里格斯。保罗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