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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茨先生看到弗洛伦斯眼泪汪汪,觉得再说下去非常困难,几乎又要滚进井里去了。可是吃吃的一笑把他从井边救住了。
“我说,”他继续说道,“董贝小姐!如果他们当时舍不得把他抛弃,我也会出十先令把他给偷出来的,我会的,不过我想,他们当时很高兴把他给打发掉。如果您愿意要他的话,那么他就在门口。我是特意把他带来给您的。您知道,他不是贵妇人养的那种狗。”图茨先生说,“不过,您不会介意吧,是不是?”
当他们往下面的街道上俯视时,立刻就确证了这个事实;实际上,戴奥吉尼斯这时正从一辆出租单马篷车的窗口瞪眼往外瞧着;为了把他运到这个地方,他们曾经假装稻草中间有耗子,用这个法子把他诱骗进这辆单马篷车里。说实话,他丝毫也不像贵妇人养的狗;他急不可耐地想从车中挣脱出来,显出一副很不讨人喜爱的样子;他歪着嘴,发出汪汪的短吠;由于每次用力过猛,身子失去平衡,就翻滚到稻草堆里,然后又气喘吁吁地跳上来,吐出舌头,仿佛他是特地到诊疗所来检查身体似的。
虽然戴奥吉尼斯是一条人们在夏天可以碰见的那种可笑的狗,一条跌跌撞撞跑着、外貌丑陋,四肢笨拙、圆头圆脑的狗;他的行动老是根据一个错误的想法,就是邻近有一个敌人,向他吠叫是值得赞扬的;虽然他决算不上脾气好,也的确不聪明,头毛垂遮着眼睛,鼻子滑稽可笑,尾巴忽左忽右地摇摆,声音粗哑难听;可是由于保罗在离开人世之前还惦记着他,还要求好好照料他,所以,对弗洛伦斯来说,他比他最高贵、最漂亮的同类都更为宝贵。确实,这个丑陋的戴奥吉尼斯对她是那么宝贵,那么深受欢迎,因此,她拉起图茨先生佩带宝石的手,满怀感激地吻了吻它。戴奥吉尼斯释放后飞奔上楼,蹦进房间(把他首先从篷车里弄出来,真是费了多大的工夫啊!),钻到各种家具底下,把那条挂在他脖子下面、晃来晃去的长长的铁链缠绕在桌子和椅子的腿上,然后拖曳着它,直到他那被蓬松的毛发遮盖住的眼睛几乎从眼窝里跳出来为止;他向着假装跟他很亲昵的图茨先生咆哮,又向托林森猛扑过去,认定托林森就是他一生中从角落里对着狂吠而至今还没见过面的敌人;弗洛伦斯喜欢他极了,仿佛他是挖空心思才能创造出的奇迹似的。
图茨先生由于送礼成功欣喜若狂,他十分高兴地看到弗洛伦斯向戴奥吉尼斯弯下身子,用她娇嫩的手把他蓬乱粗糙的背抚摸平滑——他们一开始相识,戴奥吉尼斯就亲切和蔼地允许她这样做——,他觉得很难告辞,如果不是戴奥吉尼斯亲自前来帮忙——他忽然心血来潮,向图茨先生汪汪吠叫,并张开嘴巴向他冲扑——的话,那么他无疑需要更长得多的时间才能下这个决心。图茨先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消除这些示威性的进攻,看到伯吉斯公司巧妙手艺做成的裤子已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就吃吃笑着,溜到门口,毫无目的地从那里向里面又探望了两三次,每次都受到戴奥吉尼斯新的冲扑,最后他终于离开回家去了。
“来吧,戴!亲爱的戴!跟你新的女主人做朋友吧。让我们相亲相爱,戴!”弗洛伦斯抚弄着他蓬乱的头,说道。戴虽然粗野、暴躁,但他的毛茸茸的皮却仿佛能让掉在上面的眼泪透过,他那狗的心也仿佛能在眼泪落下时溶化似的;他翘着鼻子向她的脸上凑近,并发出了效忠的誓言。
戴奥吉尼斯这位哲学家对亚历山大皇帝所说的话①不比戴奥吉尼斯这条狗对弗洛伦斯所说的话更明白。他兴高采烈地赞成他的小女主人的建议,献身为她效劳。弗洛伦斯立刻在角落里给他摆出了宴席;他吃饱喝足之后,走到坐在窗旁望着他的弗洛伦斯身边,两只腿站立起来,两只粗笨的前爪按着她的肩膀,舔着她的脸和手,大大的头贴靠在她的前胸,尾巴一刻不停地摇着,直到摇累了为止。最后,戴奥吉尼斯蜷缩在她的脚边,睡着了。
……………………
①指戴奥吉尼斯请亚历山大皇帝往旁边站,别挡着他的阳光。
虽然尼珀姑娘看到狗总是紧张不安,走进房间时觉得有必要小心翼翼地提起围裙边缘,仿佛踩着石头走过溪流似的;当戴奥吉尼斯伸展四肢时,她会发出尖叫,站到椅子上去;但是图茨先生的好意却使她内心很受感动;当她看到弗洛伦斯由于小保罗的这位粗野的朋友跟她亲热、做伴而这么精神抖擞,喜气洋洋时,心中不免产生出一些感慨,这些想法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董贝先生是她感慨的一部分,她在联想中可能把他跟这条狗联系起来进行比较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当她对戴奥吉尼斯和她的女主人观察了整整一晚上,她又好意地亲自在她的女主人门外的一个接待室里为戴奥吉尼斯准备了一张床之后,她在夜间告别之前,还是急忙对弗洛伦斯说:
“弗洛伊小姐,您爸爸明天早上就要动身走了。”
“明天早上,苏珊?”
“是的,小姐,是这么吩咐的。一清早。”
“您知不知道,”弗洛伦斯没有看着他,问道,“爸爸上哪里去,苏珊?”
“不十分清楚,小姐。他首先去跟那位宝贝少校碰头。我必须说,如果我本人要结识什么少校的话(老天爷不允许!),那么我也决不会结识一位皮肤发青的!”
“轻一点,苏珊!”弗洛伦斯温和地劝告她。
“唔,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娘回答道,她怒火中烧,比平时更不注意标点符号。“我管不住自己,不能不说,他皮肤发青是事实,只要我是一个基督教徒,尽管身份低微,我也宁愿跟自然肤色的人交朋友,要不就一个朋友也不交。”
从她随后补充的话和她在楼下零零星星听到的话看来,奇克夫人曾建议少校给董贝先生当旅伴;董贝先生犹豫了一番之后,已经邀请了他。
“他们提起他就好像他是个什么可以更换的东西一样,真是的!”尼珀姑娘怀着无限的轻蔑,说道,“如果他是个可以更换的东西的话,那么就请给我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吧!”
“晚安,苏珊,”弗洛伦斯说。
“晚安,我的宝贝亲爱的弗洛伊小姐。”
她的怜悯的声调重重地打击了那条经常被粗暴地碰触,但当她或任何人在场时弗洛伦斯从没有去听过的心弦。弗洛伦斯独自一人留下时,她头低垂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紧压着激烈跳动的心,思潮汹涌,愁绪万千。
这是个雨夜;令人伤感的雨以一种使人厌倦的声音急速地、嗒嗒地下着。懒洋洋的风在吹着,它仿佛由于痛苦或悲伤而一直在房屋四周哀号。树木摇晃,发出了尖锐的响声。当她坐在那里哭泣时,时间渐渐晚了,从教堂尖塔那里传来了凄凉的午夜的钟声。
就年龄来说,弗洛伦斯几乎还是个孩子——不满十四周岁——,在死神最近进行过可怕的蹂躏的这座宏伟的公馆中,在这样一种时间内,笼罩着的凄凉寂寞、幽暗阴森的气氛,也许会使一个年龄更大的人产生一些莫名的恐怖。可是她在天真无邪的想像中,专心一意地只思考着一个主题,所以顾不得去注意这些情况了。她的思想中,除了爱没有别的东西在转悠——是的,这是漂泊不定、没有归宿的爱,它没有被接受,可是它总是向着她的父亲。
雨的降落,风的哀号,树木的摇晃,圣钟的鸣响,它们全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这唯一的思想或减轻它的强烈程度。她从没有停止对亲爱的死去的弟弟的回忆,可是这种回忆不可分割地和这个思想联结在一起,它们是一回事。啊,从她弟弟死去那时起,她就被关在外面,被深深地遗忘,她就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父亲的脸或抚摸过他!
可怜的孩子,从那时候起,她每天夜间在没有到他门前去参拜之前,她不能,也从来没有迳直去睡觉过。这时,她正穿过深沉的黑暗,轻轻地、偷偷地下楼,并怀着一颗跳动的心,带着一双模糊的眼睛,披着一头不知不觉向下松开的头发,停在门口,用潮湿的脸颊紧贴着门。这真是一幅奇怪的悲惨的景象,可是夜色把它遮盖了,谁也不知道。
今天夜里,弗洛伦斯刚一碰到门,就发现它是开着的。它是第一次开着,虽然只开了不过头发丝般的一条细缝;里面还有灯光。提心吊胆的孩子的第一个冲动是迅速地后退,她服从了它。她的第二个冲动是回去,走进房间,这第二个冲动使她迟疑不决地站在楼梯上。
门是开着的,那怕只有细细的一条缝,但这却似乎存在着希望。房间里的一线灯光悄悄地穿过黑暗的、森严的门口,像一条纱线般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这个情景给了她鼓励。她转过身来,几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心中的爱以及他们共同经历过、但却没有相互分担过的考验驱策着她;她稍稍举起颤抖着的手,轻悄悄地走了进去。
她的父亲坐在中间的房间中他原先的桌子前。他在整理一些文件单据,并毁去另外一些;那些撕破的碎片散落在他前面。雨点沉重地、嘀嘀嗒嗒地打在外面房间的窗玻璃上,当保罗还是个婴孩的时候,他曾经常在这个房间里注视着他。房屋外面,可以听到风的低沉的哀号声。
但是他却没有听到。他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桌子,专心一意地思考着。就是比他女儿轻盈的脚步更为沉重的步伐也未必能惊动他。他的脸朝向她。在淡弱的灯光下,在这个阴沉凄凉的时刻,它看上去憔悴、懊丧;在包围着他的一片寂静之中,有一个向弗洛伦斯发出的呼吁正扣击着她的心弦。
“爸爸!爸爸!跟我说说话吧,亲爱的爸爸!”
他听到她的声音,大吃一惊,从坐位上跳了起来。她伸开胳膊,紧张地站在他前面,可是他却往后退缩。
“怎么回来?”他严厉地问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什么惊吓了你?”
如果有什么惊吓了她的话,那么这就是他朝着她的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