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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丹说他当然不介意。
接下来他就只好去首都医院看陈洋。他烦死了老是操控他的女人,始终想利用他这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坐在车上,高兴说起她昨天整个晚上都在网络上搜寻陈洋的信息,所以一夜都没合眼。有关陈洋戏剧化的生平,足足有两千多页,比最长的长篇小说还厚,文革期间他坐过牢……对呀,这谁都知道。说这话的时候,董丹装得十分知情。高兴继续说,他的罪行是反革命言论。可不是吗,那时候以这罪名坐牢的,太多了!不过这老家伙还是不长进,到现在还没学会控制他那张嘴,高兴说。语气颇带怜悯意味,可脸上却是另一回事,充满崇拜。董丹说:唉,他是改不了啦!代价不小。高兴感叹:坐了七年多的牢!董丹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七年!他坐牢的时候,画的那些壁画,但愿都被保存下来了,高兴说。壁画?你不知道啊?就是他在监狱墙上画的窗外四季呀!真是性情中人,在他没有窗子的牢房里,他画了一扇扇窗子,所以他每天可以欣赏到异国风景,还有四季变化,真够绝的。就是挺绝的。他的绘画风格一直在变,从风景到现在的抽象画,变了个人似的。那当然啰,奔驰车还是奔驰车,年年不都得变变模样?高兴说:你这是什么比喻?不伦不类。他说,他的意思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魔术师,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能够随心所欲做出七十二变。高兴想了想,笑了。陈洋的老婆在他坐牢的时候跟他离婚的,对吧?没错,董丹回答,满脑子忙着把有关陈洋的信息分门别类地储存。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他的祟拜者吧?高兴问他,想从他这儿得到确认。为什么结婚才两年,又离开他了呢?她又问。大概要崇拜一个人,非得离他远点儿。他说。
“别逗了!”
“谁知道?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跟你没商量,她要是想踹了你,就有一万条理由。”
高兴说,要换了她,离开哪个男人,一个理由都不需要,不过董丹的总结有点参考价值。董丹心想,我行啊,现在跟人胡扯也是一把好手了。
当他们的车子从拥堵的马路开进了旁边的小街,高兴说他们去探望大师应该带点礼物。她犹豫是带补品还是名茶。董丹说,他的帆布背包里有一大串红辣椒。
“一串什么?”
“咱西北的红辣椒。我们有个乡亲是列车员,我父母专门托他带来给我的。今早我才从车站取回来。”
高兴笑得车都开不了了。她把车停在路边,才能好好地笑。妈呦,一串红辣椒!送给全中国最趁钱、最著名的大画家!
董丹等高兴哮喘似的大笑停下来,才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辣椒,这种特别的红辣椒别处找不着。
他们对到底带什么礼物还没吵出个结果,车子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大老远的,高兴就瞧见前方草坪上,有个庞大的身影在玫瑰花架的荫凉中踏步。她立刻朝前飞奔而去,丢下一脸困惑的董丹。
直到看见高兴跟陈洋握手,董丹这才搞清楚她飞奔是为了什么。看来,她已经把一切搞定了,跟老艺术家搭上了关系。她已经把他不存在的利用价值榨取出来,不再需要他了。然而,他们共同挂名的那篇文章,还在董丹的口袋里,她还是得回头张望,寻找董丹。
“董丹,快过来呀!”
他乖乖地过去了。大师在夏日的晨光里,戴了一顶小朋友的白色棒球帽,在长长的帽沿之下,看起来年轻许多。如果是在路上碰见,董丹一定认不出他来。陈洋一脸笑意,张开胳臂就朝董丹走来。他不跟董丹握手,反而是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这让董丹有点儿难为情。
“老乡,怎么样?”大师问道。
不知所措的董丹把背包里的红辣椒取出来,交给了对方。
“我父母托人带来的。”他吞吞吐吐,感觉更不好意思了。
“咱西北的红辣子?”陈洋问。
那串红辣椒看上去已经不怎么新鲜了,蒙着灰垢,有些起了皱折。
“你怎么知道我特馋这玩意儿?病把我的胃口全败了,我求他们去帮我找这种红辣椒,他们不理我,说吃这玩意儿没营养。”
他抓起一大串红辣椒,白色的衬衫立刻就被那上面的灰垢给搞脏了。“两礼拜前,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去,就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这辣椒。我找你的时候,给的是你告诉我的本名,不是你名片上的那个笔名。对了,你那个小女秘书挺逗的,一直跟我调侃。”
原来打电话找他的人是陈洋,不是什么调查人员。老头儿竟然把小梅的粗鲁当成了调侃。
陈洋邀请他们两人到他楼上的病房。一位穿着白色制服,头上戴着可爱的小帽子的护士朝他们走来。
“大师,您错过发药时间了。”她说,口气就像一个小孩在责备自已的祖父。“您今天看起来又年轻又英俊。”
“我知道。”老艺术家应道。
“您跑哪儿去了?”
“上公共厕所啊。”
高兴大声笑了起来。
“您又跟我逗!”年轻的护士嘟起嘴。
“我是说真的。一个人太寂寞了,在公共厕所里还能一边跟人搭讪一边大便。”
“哟,大师,这词儿您也当众说呀!”护土抗议。
“这词儿医院里不是天天当众说吗?”说完他又笑了,走过护理站旁的时候,他捡起书报上的杂志匆匆瞄了一眼又丢了回去。暗暗骂道:“都是同样的狗屁。”
护士看见了他在夹克底下揣着的红辣椒时,皱起眉头。
“您可不能把这么脏的东西带进来!”
“谁说的?”
“院里规定说的。”
两人气呼呼地瞪起眼睛。看来他们这样吵嘴吵惯了。
“我付这么多钱住在这儿,我想带什么进来就带什么进来,包括女人。”
又听见高兴在旁边大笑。老艺术家摘下了他的太阳眼镜,朝她打量,自己也吃不准对她的笑声是否反感。
陈洋住的病房是间套房,有客厅、餐厅及卧室。客厅已经变成了他的画室,满墙都挂着他尚未完工的新作品。餐桌被移到了客厅。摆在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前,灰扑扑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桌面上搁了几卷纸,瓶瓶罐罐的颜料,以及插着大大小小毛笔的笔筒。米黄色的地毯及白色的沙发椅套上溅满了大小的颜色斑点。一个长方型的鱼缸放在玻璃茶几上,水里昏昏欲睡地游着色泽烈艳的热带鱼。
高兴推了推董丹,用眼神示意叫他看电视机上面放着的相片,是个有着一对酒窝的年轻女人——陈洋的新任女友,很甜的一个美人儿。
老艺术家还在忙着跟护士说话,要她去交代医院厨房烙几张饼、准备一些甜面酱,再把红辣椒切碎拌上蒜和醋,就着饼吃。高兴凑向董丹耳语:“别跟他打听他的女朋友,他会不高兴的。”
董丹压根儿也没打算跟老艺术家打听任何事情。
陈洋转过身来招呼他们,指着他的新作问他们是否喜欢。高兴忙说:那还用说?都是些伟大的作品。老艺术家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研究了她之后,他望着他其中一幅画作说,这个公鸡画得还不赖,对吧?这可让董丹暗自吃了一惊,说它像什么都行,就是看不出来像公鸡。高兴倒是对这“公鸡”肃穆地欣赏了很久,然后说她喜欢,非常喜欢,简直可以说是毕加索式的,是想象力的一次飞翔。用中国的笔墨来表现,真是破格,了不得!是对传统国画的一个大颠覆!
老艺术家长吁了一声,跌坐进沙发里。接着自顾地哼起一支小调,仿佛忘了他还有客人在。
感觉到老艺术家心情的突然低落,高兴开始紧张了。她努力地回忆自己说过的话,想知道她到底说错了什么,惹得老头儿不高兴。
“那……这幅骆驼,你看怎么样?”陈洋懒洋洋地用食指点了点墙上另外一幅巨大的作品。“你喜欢吗?”
“嗯,……”高兴斟酌着,用拳头支着她的下巴。
董丹依然保持安静。这情况就像是两个正在接受考试的学生,复习了半天却弄错了科目。
门被推开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穿白色的polo衫,ralph lauren的商标清楚可见,底下是一条蓝色牛仔裤。从他漂亮的古铜色皮肤看得出,这是一个一辈子都在度假的人。
“哈喽。”他招呼着,笑起来非常迷人,这点他自己也明白。
“今天高尔夫打得怎么样?”老艺术家问道。
“还好。我先过来看看你,待会儿再去爸爸那儿。”
“不敢当。”陈洋笑了笑,“爸爸好吗?”
高兴偷偷地在董丹胳臂上捏了一把,痛得他几乎叫出来。他注意到年轻人和陈洋提到爸爸时,不说“你爸爸”还是“我爸爸”他们俩都称年轻人的父亲为“爸爸”,好像不需要特别标明是谁的“爸爸”,难道这就是高干子弟们称呼自己父亲的方法?年轻人在屋里头随意踱了一圈,浏览了一下陈洋的画,不时还给了些评论。
“这些我什么时候能来拿?”他用手指着那幅“骆驼”和“公鸡”。
“到我舍得跟它们永别的时候。”陈洋说。
年轻人似乎到这时才突然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阵诧异。
“这两位是记者。”陈洋道,当下露出了疲惫的老态。“爸爸说‘骆驼’和‘公鸡’的那两幅画,他们都说是伟大的作品,很‘毕加索’呢!”
年轻人大笑了起来。“爸爸太逗了!居然在这两幅画里看出公鸡、骆驼来了!”
“总比什么也看不出来好。”老艺术家道。
这时年轻人的手机响了,他检查了一下来电显示才接。“不行,下个礼拜不行,我要去澳洲打高尔夫。下下礼拜吧……他走进卧室